夜色中的裕王府,安静得有些诡异。
王府坐落在京城西侧,占地百亩,高墙深院,朱漆大门前两座石狮威严矗立。按制,亲王府邸应有护卫三百、仆役五百,但此刻王府内外却不见多少人影,连灯笼都比平日少挂了一半。
后院书房里,烛火通明。
裕王朱载坖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块玉佩。他四十出头,面容清瘦,眼窝深陷,穿着一身暗紫色蟒袍,整个人透着一股阴郁之气。
书房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王府长史周延儒,五十多岁,留着山羊胡,眼睛细小,一看就是精于算计之人。另一个,则是刚刚潜入京城的冯保。
冯保换了一身寻常富商打扮,但眼中的阴鸷之气掩饰不住。他站在书房中央,微微躬身:“老奴参见王爷。”
裕王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冯公公辛苦了。坐吧。”
“谢王爷。”冯保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只坐了半个屁股,姿态恭敬。
“江南的事,本王都听说了。”裕王放下玉佩,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输得很惨啊。”
冯保额头冒出冷汗:“老奴无能,让王爷失望了。实在是那沈墨轩太过狡猾,还有张居正在背后支持……”
“张居正。”裕王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恨意,“这个老匹夫,处处与本王作对。现在连本王的钱袋子都敢动。”
周延儒开口道:“王爷,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沈墨轩已经带着证据回京,据说昨夜去了张居正府上。那些证据一旦呈给皇上,后果不堪设想。”
“皇上那边什么情况?”裕王问。
“太医院传来的消息,皇上这几日时昏时醒,精神很差。司礼监的奏章都是秉笔太监代批,内阁的票拟也多半是张居正做主。”周延儒压低声音,“王爷,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皇上……”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裕王摆摆手:“还没到时候。现在动手,名不正言不顺。朝中那些老臣,尤其是高拱那帮人,不会支持本王。”
“高拱确实是个麻烦。”周延儒皱眉,“他虽与张居正不和,但在立储之事上态度暧昧。而且他门生故吏遍布朝堂,影响力不小。”
裕王看向冯保:“冯公公,你在宫中经营多年,有没有办法让皇上……早点宾天?”
冯保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王爷,皇上身边现在都是张居正的人。太医、太监、宫女,都被看得死死的。老奴虽然还有些旧部,但很难接近皇上。”
“那就想办法。”裕王冷冷道,“本王养你不是吃干饭的。”
“是,是。”冯保连忙应道,“老奴一定想办法。”
裕王这才脸色稍缓,换了个话题:“沈墨轩带回来的证据,到底有多要命?”
冯保从怀中取出一份清单,双手呈上:“这是老奴凭记忆列出的,金库里那些信件和名册的内容。王爷请看。”
裕王接过清单,越看脸色越沉。看到最后,他猛地一拍桌子:“混账!这种东西怎么能留下!”
“老奴罪该万死。”冯保跪下,“但当时事发突然,沈墨轩来得太快,老奴没来得及销毁……”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裕王把清单摔在地上,“名册上二百三十七人,几乎涵盖了朝中所有重要职位。还有那些信件,虽然没直接提本王的名字,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三爷’是谁!”
周延儒捡起清单,仔细看了看,沉吟道:“王爷,其实情况未必那么糟。这些证据,说到底都是冯公公与那些官员的往来记录。王爷完全可以推说不知情,是冯公公假借王爷名义行事。”
“张居正会信吗?皇上会信吗?”裕王冷笑。
“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铁证。”周延儒分析道,“这些信件没有一封是王爷亲笔所写,落款都是‘三爷’。名册上也没有王爷的名字。只要王爷咬死不认,张居正也无可奈何。”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那些官员,墙头草罢了。王爷得势时,他们巴结王爷;王爷失势时,他们第一个反水。只要王爷能渡过这一关,将来登上大位,有的是办法收拾他们。”
裕王听了,脸色稍霁:“话虽如此,但总归是个隐患。而且冯安还活着,他是关键人证。”
“冯安必须死。”周延儒眼中闪过一丝杀机,“还有沈墨轩,也必须除掉。只要这两人死了,证据的真伪就死无对证。张居正就算想发难,也缺少人证。”
裕王看向冯保:“冯公公,这件事交给你办。需要多少人手,需要多少银子,尽管开口。但有一条,必须干净利落,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冯保眼中闪过狠色:“王爷放心,老奴这次一定办妥。沈墨轩虽然有些本事,但这里是京城,是老奴的地盘。至于冯安,一个废人而已,容易对付。”
“不要轻敌。”裕王提醒道,“沈墨轩能从江南活着回来,说明他不简单。而且他现在有张居正和陆炳支持,身边肯定有保护。”
“老奴明白。”冯保点头,“老奴会制定周密的计划,确保万无一失。”
裕王这才满意,又问道:“钱的事怎么样了?江南的财路断了,本王的开销从何而来?”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养死士、收买官员、拉拢朝臣,哪样不需要钱?之前有冯保在江南捞钱,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京城。现在江南的财路断了,他的资金链立刻紧张起来。
冯保连忙道:“王爷放心,老奴在江南虽然失利,但在其他地方还有产业。山西的煤矿、山东的盐场、福建的茶山,每年也能进账几十万两。只是需要时间调度。”
“时间不等人。”裕王皱眉,“本王这个月就要用三十万两,下个月还要五十万两。你能凑齐吗?”
冯保算了算,咬牙道:“能!老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王爷凑齐。”
“好。”裕王这才露出笑容,“冯公公果然是本王的忠臣。等本王登基,定不会亏待你。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都是你的。”
“谢王爷!”冯保激动地磕头。
又商议了一些细节后,冯保悄悄离开裕王府,消失在夜色中。
书房里只剩下裕王和周延儒。
“王爷真相信冯保能成事?”周延儒突然问。
裕王冷笑:“一条老狗而已,用完了就可以扔。不过现在还用得着他,就让他去咬人吧。”
“王爷英明。”周延儒奉承道,“不过,光靠冯保还不够。朝中那些大臣,也该敲打敲打了。尤其是高拱,如果能把他拉拢过来,大事可成。”
“高拱那个老顽固,不好拉拢。”裕王摇头,“他一直说要等皇上立储,实际上是想观望。这种人,不见兔子不撒鹰。”
“那就给他看兔子。”周延儒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王爷,属下有一计。”
“说。”
周延儒凑近些,压低声音:“皇上病重,按祖制,该立储君了。王爷是血缘最近的宗室,理应继位。但朝中有些大臣,可能会推举其他藩王,比如景王、潞王。我们可以暗中散布消息,说张居正意图立景王为储,因为景王年幼,易于控制。”
裕王眼睛一亮:“继续说。”
“高拱与张居正素来不和,如果听说张居正要立景王,一定会反对。到时候,王爷可以暗中联络高拱,表示愿意支持他入阁,甚至出任首辅。高拱为了对抗张居正,很可能会倒向王爷。”
“好计!”裕王拍案,“这件事你去办,务必小心,不要让人看出是本王在幕后操纵。”
“王爷放心,属下定会办得滴水不漏。”
裕王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夜色,喃喃道:“这大明江山,本该就是本王的。父皇当年若是传位于我父王,哪轮得到当今皇上?现在,是时候拿回来了。”
周延儒躬身道:“王爷天命所归,必能成就大业。”
同一时间,张居正府上。
沈墨轩正在向张居正汇报今日的调查进展。
“阁老,我们的人已经暗中监视裕王府三天了。”沈墨轩指着桌上的一张地图,“裕王府共有四个门,每天进出的人员、车辆都有记录。这是清单。”
张居正接过清单,仔细查看。清单上详细记录了裕王府这三天的访客、采购的物资、甚至运出的垃圾。
“有没有发现冯保的踪迹?”张居正问。
“暂时没有。”沈墨轩摇头,“裕王府守卫森严,我们的人只能在外围监视,无法进入府内。不过,昨天傍晚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后门进入,车上的人蒙着面,看不清相貌。但看身形,有点像冯保。”
张居正沉吟道:“冯保如果潜回京城,一定会来找裕王。这两人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开谁。”
“阁老,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沈墨轩问,“是继续监视,还是……”
“继续监视,但不要打草惊蛇。”张居正道,“裕王现在一定在想办法对付我们。我们要做的,就是等他先动手,然后抓住把柄。”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们不能完全被动。裕王最怕的是什么?是皇上知道他的罪行。所以,我们可以适当给他一些压力。”
“阁老的意思是?”
“明日早朝,我会上一道奏章,请皇上立储。”张居正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皇上病重,立储之事刻不容缓。这道奏章一上,裕王肯定会坐不住。”
沈墨轩明白了。立储之事,是裕王最关心的。如果张居正公开推动立储,裕王一定会怀疑张居正是否要立别人。到时候,裕王很可能会有过激反应。
“阁老,这样会不会太冒险?”沈墨轩有些担心,“万一裕王狗急跳墙……”
“就是要他跳。”张居正冷声道,“他不跳,我们怎么抓他的把柄?墨轩,政治斗争就是这样,有时候要故意露出破绽,引对手上钩。”
沈墨轩点头:“学生明白了。不过,阁老也要注意安全。裕王若真狗急跳墙,可能会对阁老不利。”
“放心,老夫身边有护卫。”张居正摆摆手,“倒是你,更要注意安全。裕王和冯保最想除掉的就是你和冯安。尤其是你,这几天尽量不要单独外出,身边多带些人。”
“是。”
从张居正书房出来,沈墨轩回到厢房。冯安已经睡了,柳如是却还坐在灯下看书。
“柳姑娘还没休息?”沈墨轩问。
柳如是放下书,起身道:“沈大人回来了。我在等大人,有件事想跟大人说。”
“什么事?”
柳如是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今天下午,我出门去买些针线,感觉有人跟踪我。虽然那人很快就不见了,但我可以肯定,是有人盯上我了。”
沈墨轩心头一紧:“看清是什么人了吗?”
“没有,那人很谨慎,一直保持距离。”柳如是说,“沈大人,我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要不,我还是离开京城吧……”
“不行。”沈墨轩断然道,“你现在离开京城更危险。裕王和冯保的人可能就在城外等着。你安心住在这里,张阁老府上相对安全。”
他想了想,又道:“这样吧,从明天起,你不要单独出门。如果需要什么,让府里的丫鬟去买。我会加派人手保护这个院子。”
“多谢沈大人。”柳如是感激道。
“应该是我谢你才对。”沈墨轩诚恳地说,“这次江南之行,多亏柳姑娘相助。你放心,等这件事了结,我一定帮你安排好去处。”
柳如是摇摇头:“民女不求什么,只求沈大人平安,能扳倒奸臣,还天下一个公道。”
沈墨轩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一路走来,他见过太多贪婪、背叛、阴谋,但也遇到过像柳如是、玉娘、翻江龙这样正直勇敢的人。正是这些人,让他相信,这世上还有公道,还有希望。
“夜深了,柳姑娘早点休息吧。”沈墨轩说。
“沈大人也早点休息。”
沈墨轩回到自己房间,却没有睡意。他推开窗,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心中思绪万千。
江南的血雨腥风仿佛还在眼前,京城的暗流汹涌已经扑面而来。这一路,他失去了很多战友,也看清了很多真相。但他不后悔,因为他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正确的路。
只是这条路,太难了。
对手是亲王,是权倾朝野的大太监,是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而他,只是一个锦衣卫佥事,一个没有背景、没有靠山的年轻人。
但他有张居正的支持,有陆炳的帮助,有那些志同道合的战友。更重要的是,他有心中的信念。
为陈四海报仇,为王守备报仇,为所有被冯保和裕王害死的人报仇。
还朝廷一个清明,还天下一个公道。
这就是他的信念。
夜色渐深,京城陷入沉睡。但在这沉睡之下,有多少人在暗中活动,有多少阴谋在酝酿,无人知晓。
沈墨轩关上门,和衣躺在床上,手按在绣春刀的刀柄上。
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可能面临生死考验。
但他不怕。
因为他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