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城西,伤兵营。
空气里是烂肉和草药的混浊气味。地上铺着干草,草上躺着人,有的在哼哼,有的已经没声了。角落里有具尸体,用破席子盖着,露出的脚踝肿得发亮。
老徐头靠着墙,右腿膝盖往下没了,断处裹着脏布,渗着黄水。他手里攥着半块硬饼,是早上发的,啃不动,只能含在嘴里泡软。
“老徐。”旁边有人用肘子捅他,声音压得极低,“听说了没?”
老徐头没睁眼:“啥?”
“东门外……叛军派了医官来。”
老徐头眼皮动了一下。
“真的。”那人凑近些,嘴里一股脓血味,“我表弟在城门当值,他说亲眼看见——三个穿青布衫的,背着药箱,举着白旗,就站在壕沟那边。说是……能治刀伤、箭伤,还有炮震的内伤。”
“放屁。”老徐头吐出嘴里的饼渣,“哄人开城门的。”
“但他们真治了!”那人急道,“昨天有个守垛口的兄弟,肚子被弹片划开,肠子都见了光,抬下去时都说活不成。结果半夜……人自己爬回来了!”
老徐头睁开眼。
“真的。”那人喘着气,“他说是被叛军医官抬走的,用了针,缝了肚皮,还灌了药汤。现在人就在营外棚子里躺着,烧退了,还能说整话。”
营里忽然安静了一瞬。
所有还能听见的人,都竖起了耳朵。
“那……”老徐头喉咙滚了滚,“他们为啥放他回来?”
“说是‘两军交战,不伤医患’。”那人顿了顿,“还带了句话:凡愿受治的伤兵,可自行出城,叛军绝不加害。治好了,愿留的编入医营杂役,愿回的发给路费。”
角落里有人啐了一口:“骗鬼呢!出去就是个死!”
但没人接话。
老徐头盯着自己溃烂的断腿。昨天医官来看过,摇着头说“保不住了,看造化”。意思是等死。
他今年四十七,当兵三十年,从北到南,身上刀疤箭痕十几处。没死战场上,要死在这发霉的草堆里?
营帘忽然被掀开。
两个军汉抬着担架进来,担架上的人盖着白布,从头到脚。血腥味浓得呛鼻。
“又死一个?”有人问。
“不是。”抬担架的军汉脸色难看,“是王老三……就那个肠子流出来的。刚断气。”
营里死寂。
那人不是说王老三被叛军医官救活了吗?不是说就在营外棚子里吗?
抬担架的军汉把尸体放在角落,转身要走。老徐头忽然开口:“等等。”
“咋?”
“王老三……怎么死的?”
军汉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伤口溃烂,高烧,今早抽过去了。医官说没药,硬熬。”
“那他昨晚……是不是出去过?”
军汉猛地抬头:“你听谁说的?!”
这话等于认了。
老徐头不再问,闭上眼睛。营里其他人却炸了锅——
“王老三真出去过?!”
“叛军医官真给治了?”
“那为啥还死了?”
“废话!治一半抬回来,没药接着治,能不死吗?”
“要是留在那边……”
话没说完,但意思都懂了。
抬担架的军汉匆匆走了。营帘落下,隔断了外面昏暗的天光。
老徐头慢慢伸手,摸了摸断腿处的布。布湿透了,黏糊糊的,指尖一按就陷进肉里,不疼,只麻。
他忽然撑起身子,单腿站起来。
“老徐,你干啥?”
“出城。”老徐头抓起靠在墙边的木棍当拐,一瘸一拐往营门口挪,“老子这条腿,烂也是烂,治也是烂。不如赌一把。”
“你疯了!外面是叛军!”
“叛军咋了?”老徐头回头,脸上肌肉抽搐,“叛军有药,能治伤。咱们这边有啥?等死!”
他掀开营帘。
外面天色阴沉,风里夹着细雨丝。伤兵营院子外,已经聚了十几个人,都是挂着拐、吊着胳膊的伤兵,互相看着,没人说话。
老徐头拄着棍子,第一个往东门方向挪。
身后,陆续有人跟上来。
---
东门城楼。
守门都头姓韩,四十多岁,脸上有刀疤,是从北边退下来的老行伍。他此刻站在垛口后,盯着城外那片空地。
空地上确实站着三个人,穿青布衫,背着藤编药箱。两人举着白布幡,上面用墨写着“医”字。一人蹲在地上,正给一个躺着的伤兵包扎腿。
那伤兵是半个时辰前从城头用绳子吊下去的——守军自己人,大腿中箭,箭头拔了但伤口化脓,昨夜高烧说胡话。同袍不忍心看他等死,偷偷把他送了下去。
叛军医官接住了人,当场清理伤口,敷药,包扎。动作麻利,毫不拖沓。
现在那伤兵躺在地上,脸色还是白,但呼吸平稳了。
韩都头喉结动了动。
他背上也有一处旧伤,每到阴雨天就疼,像有根针在骨头缝里钻。军中医官看过,说“陈年瘀血,化不开了”。
“都头。”旁边年轻兵卒小声问,“咱……真不管?”
“管什么?”韩都头声音发哑,“那是他们自己人愿意下去,我们还能拦着?”
“可要是人都往下面跑……”
话没说完,城墙马道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韩都头回头,看见一群伤兵互相搀扶着爬上来,为首的是个独腿老头,拄着棍子,断腿处裹着的布已经被脓血浸透。
“干什么的?!”韩都头喝道。
老徐头停下,喘了口气:“出城,治伤。”
“胡闹!没有军令,任何人不得出城!”
“军令?”老徐头扯了扯嘴角,像笑又像哭,“韩都头,你看看我们这些人——腿断了,胳膊折了,肚子破了。军令让我们守城,我们拿什么守?拿这烂肉守?”
韩都头攥紧刀柄。
他认得老徐头,北军老卒,当年在雁门关一起扛过胡人骑兵。这样的人,不该死在伤兵营的草堆里。
“下去。”韩都头别过脸,“我就当没看见。”
老徐头没动:“都头,你背上那处旧伤,疼了七八年了吧?”
韩都头猛地转头。
“我听见你夜里翻身,骨头‘咯吱’响。”老徐头盯着他,“城外那三个医官,手里或许有药。你不试试?”
“我是守门都头!”韩都头咬牙,“我下去了,这城门谁守?”
“城门?”老徐头笑了,笑声像破风箱,“韩都头,这城门还守得住吗?昨天炮一响,南墙塌了那么大个口子,叛军要是想进来,早进来了。他们现在围着不打,是在等——等我们自己开门。”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你守的不是城门,是咱们这些老兄弟的棺材板。”
韩都头额头青筋跳了跳。
他看向城外。那三个医官已经处理完伤兵,正抬头往城上看。其中一人举起手,摆了摆——不是挑衅,是招呼。
像叫熟人下来喝茶。
身后马道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更多,更杂。几十个伤兵涌上来,把城墙马道堵得水泄不通。有人拄拐,有人吊臂,有人被同袍背着,伤口淌着脓血,滴在石阶上。
所有人都看着韩都头。
没人说话,但那股眼神——绝望里掺着一丁点火星子,烫人。
韩都头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再睁开时,他对身边兵卒说:“去,找根粗绳子来。”
“都头?”
“把他们吊下去。”韩都头声音发涩,“一个一个吊,别挤。”
“可将军那边……”
“将军要问,就说我韩大疤开的城门。”韩都头扯开衣领,露出脖子上那道狰狞的旧疤,“反正这命也是捡来的,大不了还回去。”
---
城西,某间不起眼的米铺后院。
顾寒声坐在井台边,手里捏着颗石子,轻轻敲着井沿。
“笃、笃、笃。”
三短一长。
井里传来回应:“咕咚”一声水响。
一根细竹管从井壁暗槽里滑出来,管口用蜡封着。顾寒声掰开蜡封,倒出一卷油纸。
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小字:
“东门伤兵已动,韩疤子松口。”
顾寒声把油纸凑到油灯上烧了,灰烬撒进井里。
“第二步。”他低声说。
身后阴影里走出个汉子,穿着桂林守军的号衣,但袖口内侧绣着个极小的“清”字——清影外围线人。
“北仓那边,安排好了?”顾寒声问。
“安排好了。”汉子声音压得极低,“今夜子时,守仓的刘老四会‘不小心’打翻油灯,烧掉靠南的三十袋米。火不会大,但足够让杨钊以为北仓也保不住了。”
“漓江水门呢?”
“水门守将是陈雄的表弟,贪财,已经收了咱们二百两银票。答应今夜‘喝醉’,让手下兄弟放松盘查。”汉子顿了顿,“但他说,只放小船,大船过不去。”
“够了。”顾寒声起身,“盐铺那边呢?”
“按您吩咐,今早开始限量售盐,每人每天只准买二两。现在盐铺门口排了三百多人的队,都在骂官府无能。”汉子嘴角扯了扯,“有几个老秀才在串联,说要写‘万民书’,请杨将军‘顺天应人,开城保民’。”
顾寒声点头。
他走到院墙边,透过砖缝看向外面街道。天色渐暗,细雨未停,街上行人匆匆,个个低着头,像怕被雨打湿,又像怕被谁看见脸。
“民心如水。”顾寒声轻声说,“堵得越狠,冲堤时越凶。”
他转身对汉子:“你回去,告诉陈雄的表弟——再加一百两,我要他子时三刻‘醉得不省人事’,连小船都别查。”
“明白。”
汉子躬身退入阴影。
顾寒声独自站在院里,听雨打瓦片的声音。
远处隐约传来喧哗——大概是盐铺那边起了争执。有人喊“凭什么不卖”,有人哭“家里没盐了”,还有衙役呵斥“再闹抓起来”。
声音混在雨里,听不真切,但那股躁动,像锅盖下的滚水,闷闷地顶着。
他走到柴房,推开堆着的柴火,露出后面一块活砖。抠开砖,里面是个暗格,藏着一把短弩,三支箭。
箭头上泛着暗蓝色。
不是毒,是麻药。剂量能麻翻一头牛,但不会致死——林夙交代过,这一仗,尽量少见血。
顾寒声检查了弩机,重新藏好。
他不需要亲自动手,这只是以防万一。
走出柴房时,雨大了些,砸在脸上冰凉。他抬头看天,乌云压得很低,像要塌下来。
东门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紧接着是号角声——不是冲锋号,是集结号。短促,急切。
顾寒声脚步一顿,侧耳听。
号角响了三遍,停了。
然后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东门往府衙方向跑,中间夹杂着马嘶。
他算了算时辰。
韩疤子放伤兵出城,最多一个时辰就会传到杨钊耳朵里。杨钊要么下令镇压,要么……
要么,顺势下坡。
顾寒声走进屋里,点亮油灯,摊开一张桂林城防图。
图是线人分批送出来的,用炭笔描在粗麻布上,线条歪扭,但关键位置都标得清楚:粮仓、武库、水门、将领宅邸、暗巷出口。
他手指点在北仓位置,画了个圈。
又移到水门,画了个叉。
最后停在府衙,顿了顿,没标记。
门外传来敲门声,三轻两重。
顾寒声吹灭油灯,走到门后:“谁?”
“送炭的。”外面人答,“今儿天冷,掌柜让多送一筐。”
暗号对上了。
顾寒声开门,一个挑着炭筐的汉子闪进来,浑身湿透,蓑衣往下滴水。
“东门乱了。”汉子喘着气,“韩疤子放下去十七个伤兵,叛军医官当场诊治,有两个伤势轻的,包扎完就能走动了。城上守军看着眼红,又有三十多人要下去——不是伤兵,是完好的兵!说家里老娘病了,要出城抓药!”
顾寒声眉头一挑。
这比他预料的还快。
“杨钊呢?”
“带亲兵去东门了,现在应该到了。”汉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陈雄、刘莽也跟着。府衙那边只剩孙楷和周涣。”
“周涣在做什么?”
“算账。”汉子咧嘴,“扒拉算盘,算城中还有多少存粮、多少银钱、多少能用的人。算完一遍,又算一遍——我看他那架势,是准备跟叛军谈价了。”
顾寒声点头。
周涣这种人是最好用的——他眼里只有利害,没有忠奸。只要价码合适,他能把亲爹卖了。
“你回去。”顾寒声吩咐,“告诉咱们在守军里的所有线人,今夜……按兵不动。”
“不动?”
“火已经点起来了,不用再添柴。”顾寒声看向窗外雨幕,“现在要做的,是让杨钊觉得——这火,是他自己控制不住的。”
汉子似懂非懂,但没多问,挑起空炭筐走了。
顾寒声关上门,重新点亮油灯。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开,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桂林城内大小官吏、将领、商户的底细:谁贪财,谁怕死,谁有把柄,谁有软肋。
翻到杨钊那一页。
“杨钊,五十一岁,桂林总兵。父杨振业,北辰军旧将。妻柳氏,江宁人,善妒。子杨文远,十九岁,好诗文,怯弱。女杨秀娥,十六岁,许配永州冯崧之子(未过门)。”
顾寒声手指在“冯崧”二字上敲了敲。
杨钊想等永州援军,靠的就是这层姻亲关系。
但如果……冯崧那边,也“恰好”收到些消息呢?
比如,桂林已不可守,杨钊准备投降。比如,叛军势大,永州若来援,恐遭报复。再比如,杨秀娥那丫头,或许可以另许他人……
顾寒声合上本子。
有些事,不必亲自动手。让敌人自己猜疑,自己退缩,最省力气。
他吹灭油灯,和衣躺下。
窗外雨声渐密。
远处隐约传来马蹄声,急促,由远及近,停在米铺外街口。接着是呵斥声、刀剑出鞘声,还有女人尖利的哭喊——大概是哪家被闯门搜查了。
顾寒声闭着眼,数自己的心跳。
一、二、三……
数到一百三十七时,外面的动静停了。
马蹄声又响起,渐渐远去。
他翻身坐起,走到窗边,透过缝隙看出去。
街口空荡荡的,只剩一滩雨水,被马蹄踏得浑浊。
雨还在下。
但东门方向的火光,隐隐照亮了半边天。
不是战火,是灯笼火把——杨钊大概在集结兵力,做最后的弹压,或者……最后的抉择。
顾寒声回到床边,从枕下摸出个铜钱。
特制的铜钱,边缘磨得锋利,中间方孔穿着的红绳已经褪色。
他捻着铜钱,在指尖转了转。
“差不多了。”他低声自语。
然后吹熄最后一点灯芯。
屋里彻底暗下来。
凌晨,雨停。
米铺后门被轻轻敲响。
顾寒声开门,外面站着个浑身湿透的驿卒,嘴唇冻得发紫。
驿卒从怀里掏出封火漆密信,哑声道:
“永州……冯崧回信了。”
顾寒声接过信,指尖触到火漆印——
印纹是头卧虎。
但虎头的位置,被人用指甲刻意刮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