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的黄沙仿佛浸透了铁锈与血的气息，被凛冽的朔风卷着，日复一日地抽打着金驼坊低矮的土墙。女将军府深处那股浓重到化不开的药味，似乎被一种更遥远、更粗粞的风沙气息所取代——那是来自玉门关外的呼唤，是驼铃在戈壁深处孤独的回响，是无数被风沙掩埋的商路重新搏动的微弱心跳。金驼坊地下石窟里铁锤的叮当与淬火的嘶鸣，锻造着守护身躯的轻甲与致命的獠牙，但楚明昭的目光，早已穿透了这地底的熔炉，投向了更西边那片被风沙与权谋分割的广袤土地。
暖阁内，炭火盆竭力散发着暖意，却驱不散楚明昭周身弥漫的蚀骨阴寒。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紧闭着，蜡黄的脸庞在火光下透出一种近乎琉璃的脆弱。素白的中衣下，左肩胛下那道箭伤疤痕在湿冷的空气里隐隐作痛，如同永不熄灭的烙印。林红缨跪坐榻前，冰冷的双手如同最精密的锁扣，包裹着楚明昭那只枯瘦冰凉的手，精纯的内力如同涓涓细流，不顾一切地渡入那枯竭的经脉，维系着最后的光亮。
“殿下…” 苏妙的声音带着风沙磨砺后的沙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打破了暖阁内令人窒息的沉寂。她玄色云纹锦袍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黄沙，英气的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疲惫，但冰冷的眼眸深处却跳跃着一簇微小的火焰。她将一份用火漆密封、沾满沙尘的羊皮卷，极其郑重地呈到榻前。“石老狗…密报…‘金驼坊’…首批…二十套…轻甲…三十具…袖箭…机关…已…秘密…运抵…黑石隘口…西烽燧…丙字…哨！”
“阿史那鲁…率…匠人…亲随…押运…同至…”
苏妙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破开混沌的沉凝：“他…带来了…‘白驼城’…城主…穆罕…穆德…的…密信…与…结盟…意向！”
白驼城！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暖阁内激起无声的涟漪。那是盘踞在丝路西端咽喉、扼守数条黄金商道的西域重镇！城主穆罕穆德，以狡黠善变、唯利是图闻名诸国，却也因其雄厚的财力与扼守要冲的地理位置，成为各方势力竞相拉拢的对象。崔琰掌控下的边军，对其常年实行封锁与重税，名为防寇，实则将这条流淌着黄金的商路死死掐断，肥了贪官污吏的私囊，也断了无数边民和西域小邦的活路！
赵青禾（小荷）握着炭笔的手猛地一紧，稚嫩的脸上满是紧张与期待。韩青垂着眼睑，袖中的算盘珠子无声地捻动，计算着一旦开放边贸可能带来的庞大收益、所需投入的护卫力量、以及与崔琰掌控的边军系统正面冲突的巨大风险。每一个数字，每一条可能的商路，都在他飞速运转的脑海中交织、推演。
“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撕裂了死寂。楚明昭身体猛地弓起，单薄的肩胛骨在素白中衣下剧烈起伏。她死死捂住嘴，深陷的眼窝因痛苦紧紧闭起，额角瞬间布满豆大的冷汗。待那阵要将魂魄都咳出来的痉挛稍平，摊开的素白丝帕中央，赫然又是一团刺目的暗红淤血。
“殿下！” 林红缨骇然，温热的药盏立刻递至唇边。
楚明昭喘息着，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猛地推开药盏。深陷的眼窝极其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她的目光，穿透虚弱的表象，死死钉在那卷沾满沙尘的羊皮密信上。
“念…” 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苏妙解开火漆，小心翼翼地展开羊皮卷。上面是用一种繁复优美的西域文字书写，旁边附有石老狗找人翻译的蝇头小楷：
“……致大胤护国女侯楚明昭阁下：风沙阻隔，久仰威名。鹰愁涧焚城烈焰，野狐峪洪水天兵，已随商旅驼铃，响彻戈壁绿洲。阁下以女子之身，执雷霆之剑，开前所未有之局，穆罕穆德心折不已……”
“……白驼城苦边军封锁久矣！苛税如虎，商路断绝，绿洲凋敝，子民困顿。崔氏之贪，更甚沙匪！今闻阁下欲重开丝路，互通有无，此乃泽被苍生之举！若阁下能承若，开放黑石隘口至白驼城一线商路，减税三成，允我白驼商队自由通行，并遣精锐护卫商道，肃清沿途沙匪……”
“……穆罕穆德愿以长生天之名起誓：与阁下结为兄弟之盟！白驼城所有驼队、货栈、水源、向导，皆可为阁下所用！更可为阁下西行之路，提供庇护与给养！此约若成，黄金之路将重现荣光，阁下之威名，亦将随驼铃远播万里黄沙之外！切盼佳音……”
密信的内容，如同最烈的酒，狠狠灼烧着暖阁内每一个人的神经！开放商路！减税三成！结为兄弟之盟！白驼城倾力相助！这不仅仅是商贸！这是撬动整个西域格局的支点！是打破崔琰对西线经济与军事双重封锁的致命一击！更是为女兵体系开辟一条全新的、流淌着黄金与机遇的命脉！
巨大的机遇伴随着滔天的凶险！崔琰掌控的边军岂会坐视？那些依附崔琰、靠盘剥商旅吸血的边关蛀虫岂会甘心？沿途沙匪、敌对城邦、乃至西戎王庭的暗探……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女兵…护卫…” 楚明昭嘶哑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锐利，每一个字都异常艰难，“穆罕…穆德…所求…精锐…护卫…商道…”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苏妙、赵青禾、韩青，最后落向暖阁角落——那里，静静斜倚着那杆通体黝黑、枪尖幽冷的丈二点钢枪“惊凰”。
“此…非…寻常…镖行…”
“乃…扬威…立信…之…举！”
“乃…打破…千年…枷锁…之…机！”
她沾满血污、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指向门外风雪弥漫的西北方向：
“传…本宫…令！”
“着…西山…讲武堂…砺锋营…遴选…精擅…骑射…搏杀…通…西域…土语…之…女兵…百人！”
“编为…‘玄凰…商…卫’！”
“披…新式…轻甲！配…袖箭…机关！”
“随…首批…联合…商队…出…黑石隘口！直抵…白驼城！”
“沿途…护卫…商货…肃清…小股…沙匪…彰显…我…女兵…之…威！”
“此令…刊行…各营…及…沿途…州府！”
“凡…有…阻挠…女兵…远行…护卫…者…以…抗…军令…论处——！！！”
命令如同惊雷，带着破开混沌的决绝，狠狠砸下！
“玄凰商卫”！女兵护卫商队！远行西域！打破“女子不得远行”的千年铁律！
暖阁内一片死寂，唯有炭火噼啪作响。巨大的震撼与一种破开樊笼的激荡，在每个人心头冲撞！苏妙冰冷的眼眸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那是属于战士的渴望与兴奋！赵青禾稚嫩的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韩青袖中的算盘珠子停止了捻动，苍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狂热的计算光芒——商队利润、护卫成本、沿途补给点设置、与白驼城的分成比例……
“诺！” 苏妙单膝跪地，声音铿锵，带着破釜沉舟的决断，“末将即刻去办！砺锋营上下，必不负殿下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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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黑石隘口，西烽燧。
铅灰色的天穹低低压着连绵的土黄色山脊，凛冽的朔风卷着粗粝的沙砾，抽打在斑驳的烽燧石墙和临时搭建的营帐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空气中弥漫着骆驼特有的膻味、皮革、香料和金属混合的复杂气息，以及一种大战将至前的凝重。
巨大的、由数十峰双峰驼组成的商队，如同一条沉默的巨龙，盘踞在烽燧下方相对避风的谷地中。驼背上捆扎着鼓鼓囊囊的货物——成捆的江南丝绸在油布下闪烁着微光，一箱箱贴着封条的官窑瓷器，散发着茶叶清香的巨大篾篓，还有用厚毡包裹严实的西域急需的盐铁和药材。驼铃在风沙中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
商队旁，一片被特意清理出来的空地上，一百名身着崭新靛青色制式军服、外罩暗哑青灰色新式轻甲的女兵，列队肃立！正是“玄凰商卫”！
流线型的弧形胸甲贴合着身形，蜂窝状的叠层甲片在晦暗天光下折射出内敛而坚韧的微光。关节处的活页铰链与环片咬合，让她们的行动丝毫不显笨拙。每人腰间悬挂着边缘锋利的圆形藤牌，背负强弩，最引人注目的是她们左右前臂护甲内侧那微微凸起的凹槽——袖箭机关已悄然嵌入，如同蛰伏的毒蛇！
寒风卷着沙砾抽打在她们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上，留下细小的红痕。但没有人退缩，没有人抱怨。她们的眼神，如同经过淬火的刀锋，锐利、沉静，带着一种破开风沙的决绝。为首正是苏妙，玄铁面甲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冰冷如寒潭的眸子，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稳定如山。阿蛮如同怒目金刚，站在队列前方，魁梧的身躯在新式轻甲的包裹下更显凶悍。楚念站在第一排最右侧，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新式轻甲对她而言依然略显宽大，但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紧盯着前方漫天的风沙，眼神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火焰，左手下意识地抚过左肩胛下方——那块暗红的虎符胎记在轻甲下微微发烫。
营帐前，一场气氛微妙的交割正在进行。
一方是石老狗，佝偻着腰，裹着脏兮兮的羊皮袄，脸上堆着谄媚而精明的笑容，身边站着独眼的老匠人阿史那鲁和几名神情警惕的西域护卫。他们身后，是数十名皮肤黝黑、裹着头巾的白驼城驼工和向导，好奇而略带审视地打量着对面那些身着奇异轻甲的女兵。
另一方，则是黑石隘口守将王贲派来的军需官，一个面白无须、眼神闪烁的中年文吏，带着几名身着边军制式皮甲、神情倨傲的士兵。他们是崔琰系统伸向边关的触须。
“刘军需，您看，这是货单，江南的绸缎一百匹，官窑细瓷五十箱，上等川茶三十担…” 石老狗点头哈腰地将一份盖着模糊官印的货单递给那军需官，“都是按规矩，该缴的‘平安钱’、‘引路钱’、‘水源钱’…一分不少，都在这儿了！” 他指了指旁边一个沉甸甸的、盖着盖子的木箱。
那刘军需眼皮都没抬，用两根手指捻过货单，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鼻腔里哼了一声：“数目是没错。不过嘛…” 他拖长了音调，三角眼斜睨着石老狗身后那支沉默的女兵卫队，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石掌柜，你这护卫队…啧啧，倒是别致啊？一群娘们儿？穿得花里胡哨的，这是去走商啊，还是去唱大戏啊？”
他身后的边军士兵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眼神肆无忌惮地在女兵们身上扫视，充满了轻蔑与下流。
砺锋营的女兵们身体瞬间绷紧，面甲下的呼吸变得粗重，握着兵器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苏妙冰冷的眼眸透过面甲缝隙，死死锁定那个刘军需。
石老狗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堆得更满：“哎哟，刘军需您说笑了！这都是女侯爷亲点的精锐！您看这甲，这兵器，多精良！护卫咱这商队，绰绰有余！绰绰有余！”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将一个更小的、鼓囊囊的钱袋塞进刘军需袖中。
刘军需掂了掂袖中钱袋的分量，脸上的讥诮稍减，但目光依旧在女兵队列中逡巡，最终落在身形明显矮小、站在前排的楚念身上，嗤笑道：“精锐？连毛都没长齐的黄毛丫头也算精锐？石掌柜，不是本官刁难你。这西去的路，风沙大，狼群多，沙匪更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带着这么一群累赘，万一出了岔子，货物丢了是小，耽误了城主的大事，你担待得起吗？我看啊…” 他拉长了音调，带着施舍般的口吻，“还是让王将军派一队边军精锐护送吧！虽说…这‘护卫费’嘛，自然要另算…”
赤裸裸的敲诈！更是对“玄凰商卫”的彻底羞辱！
一股混杂着巨大屈辱与愤怒的火焰，瞬间在砺锋营女兵心中升腾！阿蛮铜铃般的眼睛瞬间布满血丝，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苏妙面甲下的下颌线条绷紧如铁石！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
“此队…护卫…乃…女侯…特…旨！”
一个嘶哑破碎、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声音，如同砂纸磨过生锈的铁器，极其艰难地从旁边一顶垂着厚厚玄色绒帘的暖舆中传出！
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暖舆的绒帘被林红缨冰冷的手掀开一道缝隙！浓烈到刺鼻的药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瞬间弥散！只见楚明昭深陷在锦被之中，素白的中衣衬得脸色灰败如纸，深陷的眼窝半阖，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唯有唇角残留的一抹暗红血渍，刺目惊心！
巨大的视觉冲击，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众人心头！刘军需脸上的倨傲瞬间凝固，化为一片难以置信的惊骇！他身后的边军士兵更是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军令…如山…”
楚明昭喘息着，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气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刘军需的灵魂之上：
“阻挠…者…斩！”
“延误…者…斩！”
“抗…命…者…斩——！！！”
三个“斩”字，带着撕裂喉咙的血腥气，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在风沙弥漫的隘口！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刀锋，从暖舆中弥漫开来，瞬间冻结了刘军需所有的贪婪与轻视！他看着暖舆中那道气息奄奄却如同神魔般的身影，再看看那些在杀意笼罩下眼神变得更加冰冷锐利、如同即将出鞘利刃的女兵，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末…末将…不敢！” 刘军需脸色煞白如纸，身体抖如筛糠，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沙地上，额头死死抵住粗糙的砂石，“谨遵…侯爷…军令！放…放行！即刻放行！”
石老狗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后怕与庆幸。阿史那鲁那只独眼深深地看了一眼暖舆的方向，又扫过那些沉默如山的女兵，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呜——！”
苍凉的牛角号声穿透风沙，在隘口上空回荡！
“玄凰商卫！上驼！启程——！” 苏妙冰冷的声音如同刀锋刮过！
一百名女兵动作整齐划一，翻身跃上分配给她们的健硕骆驼。动作干净利落，轻甲关节处的活页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在风沙中清晰可闻。楚念在一个年长女兵的帮助下，也略显笨拙却异常坚定地爬上了驼峰。她小小的身体伏在高大的骆驼上，回头望向那顶玄色暖舆的方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满了不舍与一种沉甸甸的使命感。
驼铃声变得清脆而连贯，庞大的商队如同苏醒的巨龙，缓缓启动，碾过隘口前最后一片坚实的土地，迎着漫天呼啸的风沙，义无反顾地驶向那片苍茫无尽的黄色瀚海！
风沙更疾，迅速吞噬了商队的身影，只留下一串深深浅浅、蜿蜒西去的蹄印和悠远的驼铃声。
暖舆之内，楚明昭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缓缓阖上。指尖，无意识地摸索着，最终，死死攥住了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指环。
“山…河…同归…”
嘶哑破碎的呓语，如同风中游丝，彻底消散在浓重的药味与风沙的呜咽之中。
一滴冰冷的泪，混着额角被风沙刮出的细密血痕，无声地滑过苍白消瘦的脸颊，洇入素白中衣的领口。
暖舆之外，黑石隘口斑驳的石墙上，一面残破的边军旗帜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为这支打破千年铁律、驶向未知的女兵商队，奏响一曲苍凉的壮行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