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州原西夏皇宫文华殿。
炭火盆烧得正旺。天机营统领燕青、河西都护李仁友,以及从开封星夜赶来的丞相吴用。桌案上,堆着三尺高的卷宗——这是天机营一月来详查的西夏贵族档案。
“陛下,”吴用翻看着一份卷宗,眉头深锁,“西夏宗室、贵族共计二百七十三家,在册者三千四百余人。若按前朝旧例,宗室男子当尽诛,女眷没入教坊...”
“朕非赵宋。”林冲打断他,从案后起身,踱步至殿中悬挂的巨幅宁夏地图前,“前朝处置南唐、后蜀,皆行酷烈,看似永绝后患,实则遗祸无穷。吴先生可记得,李煜亡国后,江南士民心怀故国,百年难平?”
吴用点头:“陛下所虑极是。然若过于宽纵,恐生后患。西夏立国百年,贵族盘根错节,在地方势力庞大...”
“所以需分化瓦解。”林冲手指在地图上一划,“顽固者,开明者,中庸者,区别对待。张诚,你久在河西,说说情况。”
张诚起身,从卷宗中抽出几份:“臣与燕将军、李都护连日商议,将西夏贵族分三等:一等,死硬顽抗,如鬼名阿吴、野利宏余党,共计三十七家;二等,摇摆观望,如没藏、往利诸族,约百家;三等,开明归顺,如细封、费听等族,约百家。余者多为小贵族,不足为虑。”
“如何处置?”
“臣以为,一等当严惩,但不必尽诛。可流放中原,分散安置,使其远离故土,难成气候。二等需敲打,可令其交出半数田产、私兵,方许保留爵位。三等当拉拢,择其贤能者留用,赐田宅,保富贵。”
林冲沉吟片刻:“流放中原...安置何处?”
“开封、洛阳、扬州、成都,四地分散。”燕青接口,“每户给田百亩,宅一处,派兵监视,三代不得离城。如此,既能显陛下仁德,又可绝其作乱之基。”
“二等贵族交出田产私兵后,如何处置?”
“可留居原籍,但需每年至州府报到,子弟必须入官学。”李仁友道,“此乃怀柔,亦是监视。”
“三等呢?”
“臣举一人,”张诚取出一份档案,“原西夏南院大王察哥,虽是宗室,但素来主和,曾多次劝阻李乾顺用兵。此番我军入兴庆,他第一个开府门投降,并献上家产清单、私兵名册...”
林冲接过档案细看。察哥,四十五岁,李乾顺堂弟,封南院大王,掌河西民政。档案中附有其亲笔降表,言辞恳切,更附有河西各州县钱粮、人口详册——这对治理宁夏至关重要。
“此人可用。”林冲拍板,“传旨:封察哥为安乐侯,赐宅兴庆州,岁禄三千石。命其协助张诚,安抚河西旧部。”
“陛下圣明!”吴用抚须赞道,“此举可安西夏旧臣之心。然...流放之事,恐引起动荡。”
“所以要快,要公。”林冲走回案前,提笔疾书,“即日张榜公布《处置西夏贵族令》,条文需详,标准需明。另设‘申诉司’,若有冤屈,可直诉总督府。记住,朕要的是服众,不是服刑!”
三日后,腊月二十九,兴庆州四门。
新刷的告示墙前,挤满了人群。识字的士子高声诵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西夏已平,当定新规。今处置旧贵,分三等论:一等顽抗,流放中原;二等观望,缴产留居;三等归顺,量才留用。具体名册,榜后另附。若有异议,可至总督府申诉司陈情...”
人群哗然。有党项贵族面色惨白,急寻自家姓名;有汉民拍手称快;更有小贵族挤上前细看,见自家不在流放之列,长舒口气。
榜旁另设木架,悬挂三尺高的《贵族处置名册》。上面密密麻麻列着姓名、罪名、处置方式:
“鬼名阿吴,顽抗到底,屠戮百姓,流放扬州...”
“野利宏,助纣为虐,流放洛阳...”
“没藏讹庞,首鼠两端,缴田三千亩,私兵五百,留居原籍...”
“往利丰,观望不决,缴田千亩,私兵二百,留居...”
“细封烈,阵前倒戈,有功,授肃州守备...”
“费听昌,献城归顺,授甘州同知...”
“察哥,献册有功,封安乐侯,岁禄三千石...”
名册之下,另有一行朱笔小字:“以上处置,皆经核查。若有冤屈,可持证据至申诉司。查实者,当堂改判;诬告者,罪加一等!”
“公平!公平啊!”一个党项老人喃喃道,“按罪论处,不搞株连...比李乾顺强多了!”
但也有不服的。几个鬼名家族的亲兵挤到申诉司前,嚷嚷道:“我家将军是被逼的!我们要申诉!”
申诉司内,坐着的竟是安乐侯察哥。这是林冲特意的安排——由西夏旧贵审理旧贵,最能服众。
“有何证据?”察哥平静地问。
“有!有李乾顺的调兵手令!”
“呈上。”
亲兵递上一卷羊皮。察哥细看,摇头:“此乃伪令。你看这印鉴,边缘模糊,显是事后加盖。真正的西夏国玺...”他从怀中取出一方玉印,“在此。陛下已赐还于我,专为验看文书。”
那玉印通体莹白,正是西夏国玺。亲兵们面面相觑,说不出话。
“尔等受人蒙蔽,情有可原。”察哥合上卷宗,“然鬼名阿吴顽抗到底,屠戮汉民村庄三处,证据确凿。流放扬州,已是陛下开恩。退下吧。”
亲兵们悻悻而去。围观的党项贵族看在眼里,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消散了——连国玺都在人家手里,还有什么可争的?
兴庆州西门外,三十七家顽抗贵族,共计四百余人,在三千华军押送下,分四路启程。他们身着素衣,除随身衣物外,不得多带财物。但每户都有一辆牛车,载着老弱妇孺。
“陛下有旨,”押送官高声道,“此去中原,每户赐田百亩,宅一处。安心耕作,莫生异心。三代之后,便是良民!”
队伍中,鬼名阿吴回头望向兴庆州城墙,眼中满是不甘。他身旁的妻子低泣:“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闭嘴!”鬼名阿吴厉喝,却又颓然垂首。是啊,早知今日...可谁能料到,那林冲竟真能两月平西夏,还能如此处置败者?
队伍缓缓东行,消失在官道尽头。城墙上,林冲与吴用并肩而立。
“陛下仁慈。”吴用轻叹,“若按前朝,这些人早已身首异处。”
“杀人容易,诛心难。”林冲淡淡道,“流放中原,使其远离故土,三代之后,谁还记得党项?况且...让他们亲眼看看中原繁华,看看大华治下百姓如何生活,这比杀头更有力。”
他转身下城:“走,去看看那些留任的官吏。”
总督府侧院,临时考场。
百余名西夏旧吏正襟危坐,埋头答卷。这是林冲特设的“留任考”,考《启明律》常识、钱粮计算、公文拟写。考过者留任,不过者辞退,但发给三个月俸禄作为遣散费。
张诚、察哥亲自监考。见林冲到来,忙要行礼,被林冲摆手制止。
“考得如何?”
“回陛下,”张诚低声道,“西夏旧吏,多通实务,尤擅钱粮。只是律法、公文,多不合新朝规制。”
“无妨,可教。”林冲望向考场,见一个中年吏员答卷如飞,不禁问,“那是何人?”
察哥看去:“乃原西夏户部郎中嵬名守全,精通财赋,河西各州钱粮,皆在其胸中。”
“哦?”林冲来了兴趣,悄步走到嵬名守全身后。只见考卷上,一道算题已被解开——计算河西七州年赋税,需考虑旱涝、战损、人口流动,极为复杂。嵬名守全的算法精妙,结果准确。
“好!”林冲不禁赞道。
嵬名守全一惊回头,见是皇帝,慌忙跪倒:“罪臣...”
“起来,继续考。”林冲温声道,“考完来见朕。”
半个时辰后,嵬名守全被带到偏厅。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眼中有藏不住的疲惫与惶恐。
“不必紧张。”林冲示意他坐,“朕看了你的考卷,确是人才。可愿为新朝效力?”
嵬名守全扑通跪倒:“罪臣...罪臣曾为李乾顺计算军粮,致使边关战事...”
“那是过去。”林冲亲手扶起,“如今河西初定,百废待兴,正需你这样的理财之才。朕命你为宁夏行省户曹主事,专司钱粮。你可能胜任?”
嵬名守全浑身颤抖,泪流满面:“罪臣...必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好好干。”林冲拍拍他的肩,“记住,如今的钱粮,不再是为了一家一姓的私欲,而是为河西百万百姓的生计。这担子,重啊。”
“臣...明白!”
离开考场时,吴用低声道:“陛下如此用人,不怕旧吏心怀故国?”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林冲微笑,“况且,他们如今端的是大华的碗,吃的是大华的饭,只要朕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谁还愿意回到从前?”
他望向总督府外渐渐热闹的街市:“你看,不过十日,兴庆州已有生气。商贩开市,工匠复工,农夫准备春耕...百姓要的,从来不是哪个皇帝,而是太平日子。谁能给,他们就认谁。”
正月十五,上元节,总督府夜宴。
这是宁夏平定后的第一个节日,林冲特命大办。宴请的除了华军将领、新任官员,还有留用的西夏贵族、地方耆老。更特别的是,那些通过考核留任的中层官吏,也被邀请在列。
宴席设在原西夏皇宫御花园,数百盏花灯将园子照得如同白昼。没有严格的席位尊卑,众人随意就坐,华、夏、吐蕃、回鹘各族杂处,气氛难得的融洽。
林冲举杯祝酒:“第一杯,敬阵亡将士,愿英魂安息。”
酒洒于地,满园肃然。
“第二杯,敬宁夏百姓,愿从此安居乐业。”
众人举杯同饮。
“第三杯,”林冲看向席间的西夏旧臣,“敬所有愿与大华共建太平的有识之士。无论华夷,无论过往,从今日起,俱是华朝子民,宁夏同胞!”
“万岁!”欢呼声四起。许多西夏旧臣眼含热泪,他们知道,这一声“同胞”,便是真正的接纳。
宴至中途,安乐侯察哥起身敬酒:“陛下,臣有一请。”
“讲。”
“臣等既为华臣,当行华礼,着华服,习华文。臣请陛下恩准,在兴庆州设‘礼制司’,教导旧臣新礼。”
此言一出,满座西夏旧臣纷纷附和。这是表态,更是投名状。
林冲却摆手:“不必强求。服饰礼仪,不过外在。朕要的,是诸位心中有华夏,眼中有百姓。至于穿什么衣,行什么礼,各从其便。只需记住一条:守法、纳税、忠君、爱民,足矣。”
这番话,比任何强制同化都更让人心服。察哥深深一揖:“陛下胸襟,如海纳百川。臣等...心悦诚服。”
宴散时,已近子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