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慧站在城门外,直到最后一队辎重兵也消失在视野里,才缓缓转身。身后,徐鸿福、胡长庆等文官肃立。
“徐先生。”张慧声音平静,“大都督出征期间,政事院照常议事。若有要务,可送至静宜园。另外,从今日起,每日未时(下午1点),请各司主事来报一次军政要情。”
“是,夫人。”徐鸿福躬身。
张慧又看向胡长庆:“胡参政,传令各州县:大军出征期间,凡有散布谣言、哄抬粮价、聚众生事者,一律以通敌论处,立斩不赦。”
“遵命!”
众人领命而去。张慧独自站在空旷的城门洞内,春风吹起她鬓边碎发。她忽然想起现代看过的一句话:战争让女人走开?不,战争从未让任何人走开。
她摸了摸腰间短铳,转身回城。府里还有太多事要处理:军医所要筹备第二批医疗队,随时准备南下;内学堂的课程要调整,增加战地救护内容;与汤姆森的商务谈判不能停,那些机器设备是未来的根基……
还有彦宸。三岁的儿子昨夜缠着她问:“爹爹去打坏人了吗?什么时候回来?”
她当时回答:“等桃花谢了,桂花开了,爹爹就回来了。”
而现在,她抬起头,看向街道两侧初绽的桃红,轻声自语:“余盛,你一定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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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六,云南武定府,金沙江北岸。
连续六天急行军,大军已抵达云南边境。
杜凤杨骑在一匹枣红马上,脸色疲惫却目光锐利。她指着前方奔涌的江水:“大都督,从此处渡江,便是武定府地界。江对岸有清军汛卡两处,各驻兵一百,有烽火台。若被发现,烽火一燃,百里可见。”
余盛举起单筒望远镜,镜头里,对岸山脊上确实有两座土木碉楼,隐约可见清军蓝旗。
“左先生,如何渡江?”他问。
左宗棠早已勘察地形:“此处江宽八十丈,水流湍急,渡船皆被清军收至南岸。若强渡,需先拔除碉堡。”他指向下游三里,“那里有处河湾,水流较缓,可扎木筏。但需夜间行动,否则对岸一览无余。”
“等不及了。”余盛放下望远镜,“牛大力。”
“末将在!”
“你率一团兵力,在此处佯攻,多树旗帜,擂鼓造势,吸引对岸注意。”余盛命令,“周虎。”
“末将听令!”
“带你的一团工兵,一个时辰内,在上游五里处架设浮桥。”余盛目光冷峻,“我给你十门虎蹲炮掩护。浮桥成,你部率先渡江,拔掉那两个碉堡。”
“得令!”
军令传下,各部迅速行动。
牛大力的一团在江岸展开,士兵们砍伐树木,打造木筏,故意闹出巨大动静。对岸清军果然被吸引,碉楼上人影晃动,号角声隐约传来。
与此同时,上游五里处,周虎的工兵营正在与江水搏斗。他们将早已准备好的羊皮筏子充气,用绳索连接,铺上木板。江水冰冷刺骨,几个士兵不慎落水,瞬间被冲走,连呼救都来不及。
杜凤杨看着这一幕,脸色发白。她在云南见过厮杀,却从未见过如此高效、冷酷的战争机器——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有人犹豫,没有人退缩。
余盛站在岸边,面无表情。他想起现代军事教材里的话:战争是数学,是概率,是必要的牺牲。
一个时辰后,浮桥架成。
周虎第一个冲上桥面,手持盾牌,腰挎短铳。身后一千工兵抬着虎蹲炮紧随——他们不仅是工匠,更是精锐战兵。
对岸清军终于发现异常,烽火台上浓烟升起。但已经晚了。
“开炮!”周虎下令。
十门虎蹲炮炮同时怒吼,五六斤重的实心铁弹呼啸着砸在碉楼周围的工事上。木屑、土石飞溅,清军惊惶四散。
周虎部已冲过浮桥,与迎上来的清军接战。燧发枪齐射的白烟弥漫,刀剑碰撞声、惨叫声响成一片。杜凤杨看见一个清军把总挥舞腰刀冲来,被周虎一铳轰在胸口,整个人向后飞起,血雾喷溅。
不过半柱香时间,两座汛卡易主。烽火被扑灭,六十八具清军尸体横陈,余者投降。
大军开始渡江。浮桥在万千脚步下震颤,江水咆哮着从桥下穿过。杜凤杨骑马过桥时,看见江水中浮着几具尸体,有清军的,也有安庆军的,都被冲得面目全非。
踏上南岸土地时,余盛对周虎道:“清军俘虏,甄别后编入辅兵营。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那这些尸体……”周虎问。
“挖坑埋了,立个木牌。”余盛顿了顿,“写上:武定之战阵亡者之墓。不分敌我。”
周虎怔了怔,抱拳:“是!”
杜凤杨心中震动。她父亲打仗,向来是胜者耀武,败者曝尸。而这位余大都督……
余盛似乎看出她的心思,淡淡道:“人都死了,还分什么敌我。让他们入土为安,活人看了,也少些戾气。”
大军继续南进。傍晚时分,前锋抵达武定府城下。
这是一座土石小城,城墙不过两丈高,护城河早已干涸。城头稀稀拉拉站着些乡勇,看见黑压压的大军开来,吓得乱作一团。
余盛没有立刻攻城。他让部队在城外三里扎营,派使者送信入城:开城投降,秋毫无犯;负隅顽抗,城破之日,官吏尽斩。
一个时辰后,城门开了。武定知府、守备带着几十个衙役,赤着上身,背负荆条,跪在城门外请降。
“倒是识时务。”左宗棠捻须道。
余盛策马上前,俯视着瑟瑟发抖的知府:“城中粮草几何?兵马几何?”
“回……回大都督,仓中有粮三千石,府库有银八百两。守城兵丁……实额三百,在籍……八十。”知府磕头如捣蒜。
“起来吧。”余盛语气平淡,“带我军需官去清点粮仓。从今日起,武定府暂由我军接管。原有官吏留任试用,若办事得力,可继续为官;若阳奉阴违……”他笑了笑,“你知道后果。”
知府瘫软在地,连声道:“不敢!不敢!”
当夜,大军入驻武定城。余盛将府衙改为中军大帐,召集众将议事。
墙上已挂起云南详图,左宗棠指着大理方向:“据降官所言,清军总兵福兆在大理得手后,正分兵东进。其前锋一万人,由参将陈得功率领,三日前已过祥云,预计七日内可抵楚雄。”
他手指移动:“而我军现在武定,距楚雄四百里,距昆明三百里。若急行军,六日可到楚雄,但士卒疲惫;若休整一日,恐失先机。”
众将看向余盛。
余盛盯着地图,良久,问道:“楚雄守军是谁?兵力多少?”
杜凤杨忽然开口:“楚雄守将杨振鹏,是我父亲乡党。楚雄城中,应有绿营一千,团练八百,其中半数可为内应。”
帐中一静。
余盛转头看她:“凤杨能联系上杨振鹏?”
“我有父亲的信物。”杜凤杨从怀中取出一枚虎头铜符,“见此符如见父帅。若杨叔还在楚雄……他必认得。”
余盛与左宗棠对视一眼。
“好。”余盛拍案,“周虎,你派一营轻骑,护送杜姑娘和信物,星夜赶往楚雄。若杨振鹏愿降,让他坚守待援;若他不降,或已失城,即刻回报。”
“得令!”周虎起身。
“大军休整一夜,明日卯时出发,直奔楚雄。”余盛目光扫过众将,“告诉将士们,再辛苦几日。打下楚雄,每人赏银三两,休整三日!”
众将精神一振,抱拳领命。
待众人散去,帐中只剩下余盛、左宗棠和杜凤杨。
左宗棠沉吟道:“大都督,若杨振鹏真能内应,楚雄可一战而下。但之后呢?昆明尚有守军万余,且城墙坚固。我军长途奔袭,疲惫已极,恐难攻坚。”
“所以不能硬攻。”余盛手指点在昆明位置,“要让他们自己乱。”
他看向杜凤杨:“杜姑娘,昆明城中,可有你父亲旧部?或是与杜家有旧的士绅?”
杜凤杨思索片刻:“有。回民马帮首领马德新,掌控昆明半数骡马行,手下有伙计数百。其子马如龙,曾是我父义子,在大理军中任哨官,不知生死。还有汉人富商李耀庭,专做茶叶、药材生意,与我杜家交易多年,为人仗义。”
“马德新、李耀庭……”余盛记下名字,“左先生,派人潜入昆明,联系这两人。许以重利:若助我军破城,马德新可掌昆明商务局,李耀庭可得官营茶马专营权。”
左宗棠点头:“另外,可散播谣言:清军在大理屠城,回汉不分,老幼皆杀。再传言我军只诛官吏,不扰百姓,降者免死。双管齐下,昆明人心必乱。”
“就这么办。”余盛揉揉眉心,“都去休息吧。明日……还有硬仗。”
左宗棠退出大帐。杜凤杨却站着没动。
“还有事?”余盛问。
杜凤杨咬咬嘴唇,忽然跪地:“大都督,若……若我父亲真的已死,凤杨愿代父执掌滇西旧部,助大都督平定云南。只求大都督答应一事——”
她抬起头,眼中含泪:“若寻得父亲尸骨,请准我将他葬在大理苍山脚下。他生前常说,死后要看着洱海,守着他的家乡。”
余盛沉默良久,伸手扶她:“我答应你。不但要葬,还要立碑,让后世知道,云南有个杜文秀,为百姓战死了。”
杜凤杨泪水终于滚落:“谢……大都督。”
她退出大帐时,夜色已深。营地篝火点点,哨兵的身影在火光中晃动。远处传来伤兵的呻吟,还有医官低声安抚的声音。
她走到一处僻静角落,对着西方——大理的方向,缓缓跪下,磕了三个头。
“父亲,女儿来了。”她低声说,“您现在在哪?可还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