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三年六月二十五,云南楚雄府城北三十里,白雾谷。
晨雾如乳,浓得化不开。张昌带着二百轻骑在山谷间疾驰,马蹄裹着麻布,踏在碎石路上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杜凤杨紧跟在侧,枣红马的鼻息喷出两股白汽,鬓角已被露水打湿。
“还有多远?”张昌压低声音问。这位三十出岁的将领脸上有一道新愈的刀疤——是去年成都攻城战时留下的,此刻在晨雾中显得格外狰狞。
“转过前面山坳就是。”杜凤杨勒住马缰,指向雾气深处,“山谷尽头有座山神庙,庙后有小路直通楚雄北门。我十五岁那年随父亲走过,守庙的老僧是回民,与我家有旧。”
张昌举起右拳,身后骑兵齐刷刷停住。他眯眼看向前方,雾气中隐约可见破败的庙檐。“王二狗,带两个人摸过去看看。”
三个斥候翻身下马,猫腰钻进雾中。不过半盏茶功夫,一人奔回,脸色发白:“张团座,庙里……全是死人!”
张昌瞳孔一缩,与杜凤杨对视一眼,同时策马前冲。
山神庙不大,三间土坯房,院墙塌了一半。但此刻院中景象,让久经沙场的张昌也倒吸一口凉气。
二十多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有僧人打扮的,有普通百姓装束的,还有几个穿着清军号衣。血早已凝固成黑褐色,在地上汇成一片片污渍。最惨的是正中那具——是个老僧,被长矛钉在庙门上,双目圆睁,胸口被剖开,内脏流了一地。
杜凤杨踉跄下马,扑到老僧面前,颤抖着手去合他的眼睛。“是……是空明师父。”她声音哽咽,“我小时候,他还给我讲过经……”
张昌蹲下身检查尸体:“死了不超过十二小时。刀伤、矛伤,还有火铳打的。”他扒开一具清军尸体的衣襟,“是正经绿营兵,不是乡勇。”
“为什么……”杜凤杨茫然四顾,“这里离官道十几里,清军为什么要杀一个老僧?”
张昌没回答,而是快步走进庙堂。供桌被掀翻,香炉倒扣在地,露出下方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是地窖。他抽出腰刀,示意亲兵举着火把跟上。
地窖不大,约莫丈许见方。但里面的东西,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墙角堆着十几口木箱,打开后,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银锭,每锭十两,足有上万两。另有两箱火枪,崭新的燧发枪,枪托上烙着“云贵总督府监造”字样。还有一箱火药,几桶铅弹。
“这是……”杜凤杨跟下来,看到银箱上刻着的标记,脸色骤变,“这是大理府的官银!上面有‘大理库’的烙印!”
张昌抓起一把银锭,又看了看火枪,猛地反应过来:“这是你父亲留给杨振鹏的军资!这老和尚是看守人!”他转向杜凤杨,“清军发现了这里,杀了人,但东西没搬走——说明他们还没来得及,或者……”
话音未落,庙外传来尖锐的哨箭声。
“敌袭!”
张昌怒吼一声冲出地窖。院墙外,雾气中影影绰绰冒出无数人影,蓝衣红缨,正是清军!粗略看去,不下八百人!
“结阵!守住院门!”张昌拔刀大吼。两百骑兵迅速下马,以战马为掩体,在院墙缺口处组成防线。火枪手装上弹丸,长矛手在前,刀盾手护住两翼。
杜凤杨也抽出腰间短刀,背靠庙墙,呼吸急促。她虽是习武之人,但真正面对战阵,这还是第一次。
清军没有立刻进攻。一个穿着游击官服的中年汉子走出队列,隔着三十步喊道:“里面的人听着!我乃楚雄协标游击赵德昌!尔等已被包围,放下兵器,可饶不死!”
张昌冷笑:“赵德昌?没听说过!老子是安庆军近卫第一师第一团指挥使张昌!识相的让开路,不然等我家大都督大军一到,把你们楚雄城碾为齑粉!”
赵德昌脸色一变,显然没料到会是安庆军主力。他眼珠转动,忽然看到周虎身后的杜凤杨,瞳孔一缩:“杜家丫头?!你怎么在这里?!”
杜凤杨咬牙道:“赵德昌!我父亲待你不薄,你为何投靠清廷,残杀空明师父?!”
“待我不薄?”赵德昌狞笑,“你父亲起兵造反,害得老子差点被朝廷问斩!要不是福总兵开恩,老子早就人头落地了!”他猛地挥手,“放箭!”
弓弦震颤,数十支箭矢破雾而来。安庆军士兵举盾遮挡,叮当声响成一片。但还是有两人中箭倒地,惨叫声起。
“开火!”张昌怒吼。
前排火枪手扣动扳机,白烟弥漫。三十步距离,燧发枪的铅弹威力极大,清军前排倒下一片。赵德昌肩膀中弹,一个趔趄,被亲兵拖回阵中。
“杀!”清军悍勇,依然前冲。双方在院墙缺口处撞在一起,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杜凤杨看见一个清军冲向她,挺矛就刺。她本能地侧身避过,短刀划出,割开对方喉咙。温热的血喷了她一脸,腥咸刺鼻。那清兵捂着脖子倒下,眼睛瞪得滚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她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但第二个敌人已经扑到面前。
“低头!”张昌的吼声在耳边炸响。
杜凤杨下意识蹲身,一柄腰刀擦着她头皮掠过。周虎反手一刀,将那清兵开膛破肚,肠子流了一地。
“去后院!”张昌拽起她,“这里守不住了!从后院翻墙走!”
“可是……”
“没有可是!”张昌双眼赤红,“你是杜帅的女儿,不能死在这里!王二狗!带十个人,护着杜姑娘走!其余人跟我断后!”
杜凤杨还想说什么,已被几个亲兵连拉带拽拖到后院。王二狗是个二十出头的精悍汉子,他以叠人梯的方式把杜凤杨送到院墙外面,院墙高大,且赵德昌人手不足,没有把这里围住,给了杜凤杨少量人马逃脱的机会。
院内的厮杀声越来越烈,夹杂着清军的嚎叫和火枪的轰鸣。杜凤杨回头望去,透过门缝,看见张昌已经带领残部退到后院,浑身是血,左臂耷拉着,显然已断,却依然单手持刀砍杀。他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但无人后退。
“走啊!”王二狗急得大吼。
杜凤杨一咬牙,转身离去。
最后一声爆炸响起——那是火药爆炸的声音。
震耳欲聋的巨响,地动山摇。
他们没命地向前跑,不知道跑了多久,回头已经完全看不见山谷中的情景。
但厮杀声停了。
死一般的寂静。
杜凤杨瘫坐在地,浑身颤抖。王二狗清点人数:十一个人,个个带伤,有两个伤势颇重,需要搀扶。
“张团座他……”一个年轻士兵哽咽道。
“闭嘴!”王二狗厉声喝道,“团座让我们护杜姑娘去楚雄,这是军令!就是爬,也要爬到!”
他转向杜凤杨,单膝跪地:“杜姑娘,团座把您托付给我们,我们就得把您送到。但现在前路不明,清军可能在各处设卡。您……您知道还有别的路进城吗?”
杜凤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抹了把脸上的血污,环顾四周地形,脑海中浮现出父亲当年带她走过的每一条山路。
“有。”她声音嘶哑,“往东五里,有处绝壁,崖下是龙川江。江边有个摆渡的哑巴老汉,是我家旧仆。他……他应该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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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楚雄府衙。
楚雄守备杨振鹏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兽。这位四十出头的将领面庞黝黑,左脸颊有道箭疤,此刻眉头拧成疙瘩。
桌上摊着三封信。
第一封是五日前大理送来的,是清军总兵福兆的亲笔信:“振鹏兄:大理已克,杜逆文秀负伤逃匿山中,余部溃散。兄镇守楚雄要地,当严防安庆贼军西窜。不日将遣陈得功将军率三千精兵增援,望兄坚守待援,共破贼寇。功成之日,保举兄升任副将,赏银五千。”
第二封是今早收到的,来自武定的降官密报:“安庆军大都督余盛亲率三万大军已渡金沙江,武定府降。其前锋轻骑二百,似欲奔袭楚雄。余盛主力距楚雄不过五日路程。”
第三封……没有署名,是半个时辰前一个乞丐塞进他后门的。只有一行字:“杜帅未死,小姐将至,铜符为信。望兄勿忘当年苍山盟誓。”
苍山盟誓。
杨振鹏闭上眼。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雾天,在苍山脚下的回民营地,三十七个回汉兄弟歃血为盟:驱除鞑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杜文秀是大哥,他是老三。
那时他们多年轻啊,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就能改天换地。
可现实呢?清军大军压境,兄弟们死的死,散的散。他为了保全楚雄城内三千回民,不得不假意归顺,穿上这身狗皮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