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后厨的灯光昏黄。
灶上炖着一锅稀薄的棒骨汤，汤水寡淡，翻滚的气泡有气无力。
林小满坐在一张油腻的小板凳上，面前摊开着一本边缘卷曲的硬皮笔记本。
他手里捏着一支铅笔，笔尖悬停在空白页的上方，微微颤抖。
笔记本的扉页，是他用粗黑的马克笔用力写下的几个大字——【满庭芳重生计划】。
笔迹遒劲，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可此刻，这决心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的目光扫过摊在膝上的几页纸：
开源节流： 暂停午市，只做晚市；裁员至最低维持人数（李大砧、小马、自己）；食材采购降至最低标准（冻货、尾货为主）；水电煤极限控制……
债务重组： 列出所有供应商债务清单，按紧急程度排序；寻求分期还款（成功率？）；抵押……（还有什么可抵押？）……
客户回流： 推出“感恩老顾客”特价菜（成本？）；联系之前的老主顾、熟客（还有多少人记得？）；尝试开通外卖（平台抽成后能剩多少？）……
寻求融资： ……（红笔重重划掉，旁边打着一个巨大的问号和一个绝望的叉）
每一条后面，都跟着一串冰冷的问号、触目惊心的赤字和一个个被红笔划掉的名字。
王海的名字后面画了圈，标注“妻病危，急”。
小慧的名字被划掉，旁边写着“已离职，母瘫”。
老赵的名字下重重划了两道线，“学费待缴”。
铅笔尖在“老赵”的名字上无意识地反复描画着，留下深深的凹痕。
林小满只觉得这笔重如千钧。
每一个名字，都是一座压在他脊梁上的大山。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胸腔里那股冰冷的窒息感。
笔尖终于落下。
在“寻求融资”后面那个巨大的红叉旁，颤抖地写下几个小字：
“卖配方？”
这三个字一落笔。
林小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剧烈的绞痛瞬间蔓延全身！
他猛地闭上眼！
爷爷将厚厚油纸包裹的秘方本郑重交到他手上时，那双浑浊却充满期盼的眼睛……
父亲在灶台前手把手教他熬制老卤时，严肃的叮嘱：“火候就是良心，少一分不够味，多一分就毁了祖宗的脸”……
无数个深夜，独自在厨房调试改良，只为那一勺能让人眉头舒展的滋味……
“满庭芳”的魂。
林家的根。
真的要……卖掉吗？
就在这巨大的痛苦几乎要将他吞噬时！
“叮咚！叮咚！叮咚！”
一连串急促、尖锐、如同警报般的手机提示音，毫无预兆地在死寂的后厨里疯狂炸响！
林小满被惊得浑身一抖！
铅笔“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
屏幕被一连串弹出的新闻推送通知瞬间刷屏！
每一条的标题，都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眼球！
【惊爆！‘满庭芳’绝地反击内幕！林小满涉嫌贿赂关键证人！】
【独家！‘正义厨师’人设崩塌？神秘资金流入林小满私人账户！】
【反转！知情人士爆料：法庭录音或为林小满自导自演，意在敲诈‘味之源’！】
【深扒！林小满律师张震疑有‘案底’，曾因违规操作被吊销执照？】
猩红的标题！
耸动的字眼！
配图是他法庭上染血手掌的特写，眼神被刻意处理得充满“算计”！
还有一张模糊的、像是银行流水的截图，上面用红圈圈出了一个“林xx”的收款记录！
以及一张张震多年前身着律师袍、眼神锐利的旧照，旁边打着一个巨大的、血红色的问号！
“嗡——！”
林小满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贿赂？
神秘资金？
自导自演？
敲诈？
张震有案底？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
刚刚燃起的一丝重建希望的火苗，被这兜头浇下的冰水彻底浇灭！
取而代之的，是比之前更汹涌、更冰冷的恐惧和愤怒！
“砰！”
后厨的门帘被猛地掀开！
李大砧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他的智能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示的正是那几条爆炸新闻！
他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平日里乐呵呵的胖脸此刻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扭曲变形！
“林老板！你看！你快看！！” 李大砧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嘶哑，他将手机几乎怼到林小满眼前，“这他妈是谁在放屁？！啊？！谁他妈在往你身上泼脏水？！老子剁了他！！”
林小满看着屏幕上那些刺眼的标题，看着李大砧因愤怒而通红的眼睛。
他张了张嘴。
却感觉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巨大的冤屈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在胸腔里沸腾、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就在这时！
“叮铃铃——！！！”
那部磨花的旧手机，再次爆发出刺耳、急促的铃声！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工商”。
林小满的心脏猛地一沉！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颤抖着手指，按下了接听键。
“喂？”
“林小满先生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冰冷、刻板、公事公办的男声，“这里是市工商行政管理局执法稽查科。”
声音不大。
却像一道来自九幽的审判。
“现正式通知你。”
“因接到实名举报，反映你及‘满庭芳’餐厅在近期并购纠纷案中，涉嫌商业贿赂、伪造证据、不正当竞争等多项严重违法行为。”
“根据相关法律法规……”
电话那头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机器，一字一句地宣读着。
林小满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后面的话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他只清晰地听到了最后几句：
“……我局已决定，对‘满庭芳’餐厅及相关人员正式立案调查！”
“即日起，请暂停营业，配合调查！”
“所有账目、经营资料封存待查！”
“相关责任人，近期不得离境！”
“啪嗒。”
手机再次从林小满无力的手中滑落。
掉在地上。
屏幕碎裂。
如同他刚刚拼凑起来的、脆弱的希望。
“立案调查？”
“暂停营业？”
“不得离境？”
李大砧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失魂落魄的林小满！
“操他妈的！！” 他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一脚狠狠踹在旁边的不锈钢料理台上！
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锅碗瓢盆被震得叮当乱响！
“诬陷！这他妈是往死里整我们啊！！” 李大砧双眼赤红，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在原地徒劳地转着圈，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是谁？！到底他妈的是谁？！刘家倒台了还有谁？！啊？！”
林小满颓然地靠在冰冷的灶台边。
身体顺着瓷砖滑下，无力地跌坐在油腻的地面上。
他看着地上那本摊开的、写着【满庭芳重生计划】的笔记本。
看着旁边那支摔断了铅芯的铅笔。
看着李大砧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看着灶上那锅依旧在咕嘟冒泡、却寡淡无味的棒骨汤……
绝望。
冰冷刺骨的绝望。
如同黑色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
淹没了他的脚踝，膝盖，胸口……
这一次。
似乎真的……无路可走了。
连挣扎的力气，都被这接踵而至的诬陷抽干了。
“嗒…嗒…嗒…”
清晰的、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打破了后厨里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愤怒。
塑料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
张震。
他依旧是一身深灰色的亚麻衬衫，仿佛刚从某个悠闲的茶室踱步而来，与这方寸间弥漫的绝望格格不入。
他手里拿着一份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报纸。
头版头条的巨幅标题触目惊心——【‘满庭芳’深陷贿赂丑闻！正义反转？】。
配图正是林小满那张被刻意丑化、眼神“阴鸷”的特写。
张震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林小满。
扫过暴怒如困兽的李大砧。
扫过地上摔裂的手机和摊开的笔记本。
最后。
落在那锅依旧在灶上翻滚的、寡淡的棒骨汤上。
他走到灶台边。
拿起灶台旁那个油腻腻的、装着粗盐的调料罐。
手腕随意地一倾。
一小撮洁白的粗盐颗粒，如同细碎的星辰，飘飘洒洒地落入了那锅翻滚的汤中。
盐粒瞬间被吞噬。
张震盖上锅盖。
然后。
他转过身。
将手中那份印着林小满“丑闻”的报纸。
连同那份冰冷的工商立案通知（不知何时已在他手中）一起。
“啪！”
一声轻响。
拍在了林小满面前油腻的地面上。
报纸散开。
林小满那张被丑化的脸正好对着他。
张震微微俯下身。
那双深褐色的、如同寒潭般的眼睛，平静无波地注视着林小满眼中那片死寂的绝望。
嘴角。
缓缓地。
勾起一个冰冷、锋利、如同淬火刀锋般的——
残酷笑容。
“汤淡了。”
张震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重锤砸在死水上。
“加点盐就好。”
他指了指地上那份立案通知和丑闻报纸。
眼神锐利如刀。
“脏水泼多了……”
张震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宣战般的决绝。
“正好。”
“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