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那股昂贵的皮革混合着陈年咖啡渣的味道,此刻浓得让林小满喉咙发紧,几乎窒息。他盯着对面那个平时总笑呵呵的副总——王总,此刻那张圆脸上的笑容像是画上去的,僵硬又虚假。窗外城市的喧嚣仿佛被厚重的隔音玻璃彻底隔绝,只留下空调沉闷的嗡鸣,一下下敲打着他的神经。
“小满啊,”王总双手交叉搁在光可鉴人的红木桌面上,指关节泛着用力的白,声音刻意压低了,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推心置腹般的假意叹息,“你是咱们餐厅的老功臣了,这没得说,大风大浪都一起闯过来的。可是现在……唉,外面那风言风语,刮得太邪乎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姿态与其说是亲近,不如说是压迫。
“说咱们并购那会儿,你私下里跟那边……唉!”他摇摇头,一副痛心疾首、欲言又止的模样,“‘美味聚’那边咬得太死,把水搅浑了,他们能量不小啊,媒体也跟着起哄架秧子。现在连带着咱们餐厅的声誉,还有集团总部的股价,都跟着往下出溜!”他摊开手,一脸“你懂的”无奈,“董事会那边压力山大,老哥几个头发都愁白了好几撮,天天拍桌子瞪眼,吵吵着要个说法,要‘刮骨疗毒’啊!”
王总的目光像黏腻的蜘蛛网,牢牢粘在林小满脸上,试图捕捉他一丝一毫的动摇或狼狈。
“不是集团不信你,小满,”他语气陡然一转,变得语重心长,仿佛在传授什么人生至理,“是这局面,它……它需要有人站出来,暂时避避风头。为了大局,为了餐厅还能活下去,有时候个人的牺牲,它……它也是一种担当,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顿了顿,观察着林小满的反应,见对方依旧沉默得像块石头,便从桌下缓缓推过来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印着集团徽标的厚实信封,信封边缘硬挺,在桌面上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毒蛇爬行。
“这是集团的一点心意,”王总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补偿金,绝对按最高标准走,只多不少!体体面面地离开,就当是……给自己放个长假,休养生息嘛!等这阵妖风刮过去,咱们从长计议,啊?”
林小满的目光从那刺眼的信封上掠过,没有停留,重新落回王总那张油光水滑、此刻写满“大局已定”四个字的脸上。一股冰冷的、混杂着荒诞和剧痛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瞬间席卷四肢百骸。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戳破的气球,所有的力气都在刹那间漏光了,连指尖都麻木得抬不起来。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尝到一股浓重的铁锈味,那是自尊被碾碎的味道。
原来所谓的并肩作战、所谓的风雨同舟,在资本的压力和流言的利刃面前,脆弱得就像一张被水泡过的草纸,轻轻一戳,就烂了。
“好。”这个字眼,终于艰难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了出来,声音嘶哑,轻得几乎被空调的噪音吞噬。没有质问,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愤怒。他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仿佛这具身体已经不再完全属于自己。椅子腿与昂贵的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锐响,在这片刻意营造的死寂里,显得格外惊心。
他拉开沉重的会议室门,外面开放式办公区里那些假装埋头工作、实则竖着耳朵的员工们,瞬间像被按了暂停键。无数道目光——好奇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事不关己的——如同实质的探针,齐刷刷地扎在他背上。他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地穿过这片无声的审视区域,走向那个熟悉的办公室角落。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烫得他灵魂都在蜷缩。
办公室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林小满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闭上眼睛,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无数个通宵达旦时留下的咖啡苦香、打印纸的油墨味,以及……他自己奋斗过的气息。这熟悉的味道,此刻却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
他走到办公桌前,目光缓缓扫过这个陪伴了他无数个日夜的方寸之地。桌面整洁依旧,电脑屏幕暗着,像一只沉默的眼睛。角落里,那个小小的、憨态可掬的招财猫陶瓷摆件,依旧执着地举着一只前爪,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空洞的、程式化的笑容。那是刚接手餐厅时,一个老员工送的,说能带来好运。林小满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碰了碰招财猫冰凉的瓷脑袋。
“好运?”他对着那只永远在笑、却永远无法回应他的猫,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声音低哑,充满了自嘲,“你的好运,大概都用在帮我‘体面’离职上了吧?”
他拉开抽屉,动作机械。里面东西不多,一些零散的文具,几本餐饮管理和营销的书籍书脊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几份泛黄的、他曾引以为傲的成功策划案复印件……这些,就是他在这个地方奋斗了整整五年,燃烧了所有热情和心血后,所剩下的全部“遗产”。没有奖杯,没有鲜花,只有一纸冰冷的“补偿”和一个被强行扣上的“污名”。
他拿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硬纸箱,开始一件件往里放东西。那几本书被放进去时,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拿起那个招财猫时,他犹豫了一瞬,指尖在冰凉的瓷器上收紧,最终还是将它轻轻放进了箱底。他拿起桌角一个简单的木质相框,里面嵌着一张有些褪色的集体照——餐厅刚获得“年度最佳新锐餐厅”称号时,全体员工挤在门口那棵老槐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每个人年轻飞扬、充满希望的笑脸上。他站在中间,笑容灿烂得毫无阴霾。照片的边缘,被他手指无数次摩挲的地方,已经变得格外光滑。
他默默地把相框也放进箱子,放在那几本书的上面。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桌面上唯一剩下的东西——那个印着集团徽标的厚信封。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林小满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光滑纸张的瞬间,仿佛被烫到般猛地缩回。他盯着它,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最终,他像拿起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极其嫌弃地拈起信封的一角,飞快地甩进了纸箱的最深处,仿佛再多拿一秒都会沾染上不洁。
抱着那个并不沉重的纸箱走出办公室时,林小满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他没有回头。电梯门缓缓合上,镜面般的金属内壁映出他此刻的样子: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眼神空洞,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只剩下一个摇摇欲坠的空壳。电梯无声地下行,数字不断跳动,每跳动一次,都像是宣告他与过去的连接被斩断一分。
走出这座他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摸清楚每块瓷砖纹路的大厦旋转门,傍晚带着凉意的风猛地灌进他的领口,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夕阳的余晖是浑浊的金红色,涂抹在高楼冰冷的玻璃幕墙上,再投射下来,将他和他怀中那个寒酸的纸箱的影子拉得老长,扭曲地映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像个巨大而怪异的讽刺符号。
他抬起头,最后望了一眼餐厅所在的高层方向。那个他倾注了全部梦想和汗水的地方,此刻在渐浓的暮色里,只剩下一个模糊而遥远的轮廓,像一座沉默的墓碑,埋葬了他整整五年的黄金岁月。一股尖锐的、混杂着强烈不甘和巨大屈辱的酸涩感,猛地冲上鼻腔,直刺眼眶。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硬生生把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滚烫液体逼了回去。
五年。从最初那个满怀憧憬、每天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被油烟熏得灰头土脸的小主管,到后来独当一面、运筹帷幄、让一家濒临倒闭的餐厅起死回生并声名鹊起的经理。他以为这里是他的战场,是他的王国,是他可以用智慧和汗水赢得尊重和未来的地方。他像个虔诚的信徒,把自己最炙热的信仰和最宝贵的青春,毫无保留地供奉在了这座名为“事业”的祭坛上。
如今,祭坛依旧矗立,灯火辉煌,而作为祭品的他,却被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像处理掉一堆碍眼的垃圾。理由?一个竞争对手处心积虑编织的、漏洞百出却异常恶毒的谣言!一群高高在上、只关心股价数字的所谓“高层”的懦弱妥协!所谓的“体面”,不过是给赤裸裸的背叛披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遮羞布。
“为了大局?”林小满抱着纸箱,站在车水马龙、人潮汹涌的街头,茫然四顾,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停留的方向。他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他的心脏。冰冷的、带着巨大嘲讽的现实,像这深秋的寒风,穿透单薄的衣衫,直直刺入骨髓。原来在真正的权力和利益面前,个人的清白、尊严、乃至全部的价值,都渺小得如同尘埃,一阵风就能吹得无影无踪。
他的拳头在纸箱底下悄然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感反而让他混乱的头脑有了一丝奇异的清醒。不甘像野火一样在胸腔里熊熊燃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扭曲、发烫。这绝不是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