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西跨院在王府最里面,像块被遗忘的补丁,缀在雕梁画栋的府邸边缘。
若从高处往下看,能瞧见院里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像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记不清这院子最初的模样了,当年南依刚嫁进来时,苏恒特意让人把这处院子拾掇出来,一砖一瓦都透着心劲。
院里种满了南依喜欢的栀子花,春末夏初开得铺天盖地,白得晃眼,香气能飘到荷花池边。
廊下搭着葡萄架,架下摆着张竹榻,南依常坐在那里绣东西,苏恒坐在旁边,看她飞针走线,偶尔说句什么,逗得她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那时的西跨院,朱漆门窗擦得锃亮,窗台上摆着南依喜欢的百合,连阶前的青苔都长得规整,哪有半分如今的颓败?
变故是从南依病逝开始的。
那年深秋,院里的栀子花早就谢了,葡萄藤枯得像堆乱草。苏恒站在这里,谁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
随后他下令:“拆了。” 他说这院子晦气,留着只会扰了王府的气运。
工匠们拆了东厢房的半面墙,掀了葡萄架的顶,连那棵老槐树都锯断了半根枝桠,可不知怎的,拆了一半,苏恒突然变了卦。
有人说,是他夜里梦见南依坐在竹榻上哭,说舍不得这院子。
也有人说,是拆墙时挖出了南依埋在土里的酒坛,坛身上刻着 “恒依” 二字,苏恒见了,红着眼眶让工匠们停了手。
总之,这院子就这么拆了一半,撂在了那里。
风吹雨打了这些年,剩下的半面墙早塌了,露出里面发黑的木梁。
没被锯断的槐树疯长着,根系把地砖拱得七零八落。院里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
正房的屋顶破了个大洞,下雨时能接半盆水,窗子烂成了条,风一吹哗哗响,像有人在里面哭。
院里的栀子花早就没了影,倒是墙缝里钻出些野蔷薇,开得零星,花瓣沾着泥,看着可怜兮兮的。
南木被接回来时,只说让住在她母亲的院子。
苏恒倒是吩咐二夫人请人把院子整修一番,可后面修没修就没人管了。
因为南木回来的当晚就病了,病好后就痴傻了。
一个傻子,住哪不重要了。
南木非常想弄清楚,十二岁回府的那晚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是谁对她下毒手?
记忆的碎片像被泉水泡开的茶叶,在南木脑海里缓缓舒展。
其实,原主的记忆,除了她自己所见,大多来自这些年项嬷嬷和小翠在她耳边不停的念叨。
这是王府唯一希望她好起来的两人。
那一年,王府派人来接小姐,管事带来二十名大汉,把南府的财产进行了清算。
管事冷着脸站在南府门口,说 “王爷有令,南府上下,除项嬷嬷与小翠,其余人等即刻遣散”。
那些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丫鬟、掌柜、管事、厨子、花匠,一个个低着头往外走,有人偷偷抹泪,却无人敢反抗。
临州府的桂花刚落尽,空气里还飘着甜香,可苏恒派来的管事催得紧,说王爷特意吩咐,让三小姐务必在霜降前回府。
车轮碾过临州府最后一块青石板时,十二岁的小姑娘正趴在车窗口数路边的桐树。
项嬷嬷絮絮叨叨地叠着她的小袄,声音混着车轴的吱呀声:“到了王府可得守规矩,不比在咱们临州老宅,说话走路都得轻着些……”
她听着,指尖在车厢窗纸上戳出个小破洞,望着越来越远的熟悉街景发呆。
这趟归途走了整整一个月,每天小姐的饮食都由管事亲自安排。
起初几日,南木还缠着嬷嬷讲沿途的趣事,后来就只剩昏昏欲睡。
马车里铺着厚厚的棉垫,摇摇晃晃像摇篮,她常靠在项嬷嬷腿上,听着车轮声打盹。
直到半个月后过淮河,车外下起了冷雨,管事突然掀开车帘子,身后跟着个穿青布褂子的男人,说是 “王爷派来的大夫,怕小姐路上染了风寒”。
那大夫生得矮胖,三角眼,笑起来眼角堆着褶,手里提着个木药箱,沉甸甸的。
“三小姐瞧着脸色发白,” 他说着就去拉南木的手腕,指腹糙得像砂纸,“让小的给把把脉。”
项嬷嬷下意识想拦,管事在旁冷笑:“项嬷嬷是不信王爷的安排?”
她只好缩回手,紧张地盯着南木的脸。 南木只觉手腕一凉,那大夫的手指刚搭上脉,车外突然炸响个响雷,她惊得往项嬷嬷怀里缩。
就在这瞬间,后颈猛地传来刺痛,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下,她想喊,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 “呜呜” 的闷声。
“哎呀,小姐受惊了!” 大夫松开手,从药箱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三粒黑药丸,“快,含着压惊。”
项嬷嬷刚要接,他却直接往南木嘴里塞,药丸苦涩得像黄连,她挣扎着要吐,被他死死按住下颌。
“大夫这是……” 项嬷嬷的声音发颤。
“小孩子受了惊吓,得立刻镇住,不然到了王府惹王爷烦心就不好了。”
管事在旁帮腔,三角眼大夫已经收拾好药箱,临走前深深看了南木一眼,那眼神像看怪物。
自那日后,小姑娘就变得不对劲了。
她不再数桐树,不再问东问西,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车篷顶,喊她名字时,要隔半晌才慢吞吞转头,眼神空茫得像蒙了层雾。
小翠给她梳头发,她任由梳子扯着头发,痛了不哭也不闹。
项嬷嬷端来她最爱吃的桂花糕,她也只是机械地张嘴,嚼得毫无滋味。
项嬷嬷急得直掉泪,请管事找大夫,管事说:“许是路上累着了,到王府让府医瞧瞧便是。”
马车里的南木,夜里总做噩梦,慢慢地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半月后马车驶入王府侧门时,南木正蜷缩在角落,管事掀帘的瞬间,阳光刺得她眯起眼,看见朱红大门后站着群穿红着绿的人。
二夫人沈玉薇笑得温和,眼神却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像在打量件有瑕疵的器物。
“这孩子看着是累着了。” 沈玉薇抬手摸摸她的头,指尖冰凉,“项嬷嬷,先带三小姐去西跨院歇着吧,大夫随后就到。”
西跨院那时虽被拆得七零八落,但还没彻底荒了,只是有些脏乱。
正房里的烛火被风吹得晃晃悠悠,映着墙上南依当年绣的兰草图,针脚都泛了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