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抚鹿鸣宴上的赞誉,如同为“女解元”林锦棠的声名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辉。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飞遍江宁府的大街小巷,更在江南官场和士林间激起了层层涟漪。质疑的声音如同投入沸水的小石子,瞬间便被更多惊叹、好奇乃至是急切的攀附所淹没。
“听说了吗?巡抚大人亲口盛赞那女解元见识深远,深谙治道!”
“鹿鸣宴上对答如流,连布政使、按察使都频频点头,此女当真了得!”
“啧,之前还道是侥幸,如今看来,是真有经天纬地之才啊!可惜是女儿身……”
“女儿身又如何?解元功名是实打实的!周抚台都说了,这是大雍开明盛世、唯才是举的明证!此女前程,不可限量!”
“快!快去打听林解元下榻何处!备厚礼!这等人物,定要早早结交!”
一时间,锦棠所住的客栈外,车马如龙,访客络绎不绝。拜帖、请柬如同雪片般飞来,堆满了陈安暂代保管的案头。然而,风暴中心的小院,却保持着一种奇异的宁静。
锦棠正临窗而坐,窗外是江宁府秋日澄澈的天空。她手握紫毫,在宣纸上沉稳地临摹着一篇前朝名臣的奏疏,笔锋遒劲,心绪却已飞向了遥远的青石村,飞向了祖父病榻前那盏昏黄的油灯。乡试的尘埃落定,带来的并非想象中的轻松,反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责任感。鹿鸣宴的认可,是起点,而非终点。前方的会试,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
陈安拿着一叠厚厚烫金、散发着墨香的请柬走了进来,眉头紧锁,像捧着一堆烫手的山芋。“小姐,”他声音低沉,带着明显的不赞同,“云州知州赵大人遣幕僚送来请柬,邀您明日于‘望江楼’赴宴,说是阖州士绅翘首以盼,欲一睹解元风采。青石县令王大人也派人递了帖子,言辞恳切,言道已在县衙备下薄酒,专候您荣归。还有江宁府几位有名的缙绅,刘员外、张老爷……都想设宴为您庆贺。”
他顿了顿,看着锦棠依旧沉静的侧脸,补充道:“属下观之,皆是盛情难却,然……小姐您大病初愈,心神损耗甚巨,连日奔波已是勉强,若再陷于这些应酬酒宴,恐于身体有碍。况且……”陈安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这些宴请,多半是攀附结交,虚与委蛇,对小姐的学业和心境并无益处。
锦棠缓缓搁下笔,墨迹在纸上晕开一个饱满的圆点。她转过身,目光清亮,落在陈安手中那叠代表着权势与名望的请柬上,脸上没有丝毫动容。
“陈叔,”她的声音平静而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如同山涧清泉,淙淙流淌,清晰可闻,“替我一一婉拒了吧。劳烦您转告诸位大人、诸位先生:锦棠感念诸位厚爱,铭记于心。然家祖父年迈,沉疴在身,病榻之上,日日翘首,盼孙女归省。锦棠为人子孙,归心似箭,寝食难安,实不敢因己之私,再令祖父悬望。待锦棠归家,安顿好祖父,定当亲赴州府县衙,拜谢诸位大人提携关照之恩。” 她将“祖父病重,亟盼归省”的理由说得情真意切,合情合理,让人无法反驳,更显其孝心拳拳。
陈安闻言,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许和欣慰。他跟随小姐日久,深知小姐心性坚韧,目标明确,绝非会被眼前浮华所惑之人。“小姐思虑周全,孝心可嘉。属下即刻去办,必当言辞恳切,不失礼数。” 他躬身应道,捧着那叠请柬,步履轻快地退了出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两日后,一辆外观朴素的青帷马车,在数名精干护卫(皆由陈安挑选)的随行下,悄然驶离了喧嚣的江宁府。这便是新科解元林锦棠的归乡仪仗。虽无张扬的旗牌鼓吹,但车辕上悬挂的象征举人功名的“肃静”、“回避”小牌,以及陈安沉稳干练、目光如电的气势,无不昭示着车内之人的不凡身份。
归途,注定无法低调。
刚出江宁府地界,进入相邻的宁州境内,早有驿丞带着几名驿卒在官道旁恭候多时。见到车队,驿丞连忙小跑上前,对着马车深深一揖,声音洪亮中带着讨好:“宁州驿丞王有福,恭迎林解元车驾!解元老爷一路辛苦,驿中已备好上房、热水、饭食,还请解元老爷赏光歇息!”
车帘微掀,锦棠清丽沉静的面容露出半张。她微微颔首,声音平和:“王驿丞有心了。锦棠归家心切,不敢多作叨扰。劳烦驿丞,取些清水补给马匹即可,我等稍作停留便继续赶路。”
驿丞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不敢强求,连声应道:“是是是!解元老爷孝心感天,小的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他一边指挥驿卒去取水,一边又奉上一个沉甸甸的锦囊,“此乃本地几位乡绅的一点心意,恭贺解元高中,万望解元老爷笑纳,莫嫌菲薄。”
锦棠看了一眼陈安。陈安会意,上前一步,并未接过锦囊,而是抱拳道:“驿丞美意,我家小姐心领了。然小姐有言在先,此行只为归省,不受程仪。还请驿丞体谅,莫要为难。”
驿丞讪讪地收回锦囊,口中连称:“解元老爷高风亮节!高风亮节!” 心中却对这年轻女解元的规矩和定力又高看了几分。
行至云州地界,动静更大。刚过州界牌坊不久,便见一队人马在官道旁等候。为首一人身着青色官袍,正是云州知州赵大人府上的长随头领,旁边还跟着青石县令王大人派来的师爷。
“下官(小的)参见林解元!” 两人见到马车,连忙上前行礼。
“赵大人、王大人听闻解元归省,不胜欣喜!特命我等在此恭候!” 长随头领满面笑容,态度极为恭敬,“赵大人已在州府略备薄宴,王大人也在县衙恭候,恳请解元移步,容两位大人聊表敬贺之忧。”
锦棠再次掀开车帘,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和感激:“烦请二位转告赵大人、王大人:锦棠感念两位父母官厚爱,铭感五内。然祖父病体沉疴,日夜呼唤孙女之名,锦棠心如油煎,恨不能插翅归家。此刻实在无心宴饮,更不敢令祖父久候。待锦棠归家安顿妥当,侍奉祖父汤药稍歇,定当亲赴州府县衙,拜谢两位大人栽培之恩,聆听教诲。” 她的理由依旧无可挑剔,言辞恳切,态度坚决而不失礼数。
长随头领和师爷对视一眼,均看出对方眼中的无奈和敬佩。这位女解元,年纪虽轻,但行事老成,意志坚定,软硬不吃,只认一个“孝”字,让人抓不住半点错处,也生不出丝毫勉强之心。
“解元孝心感天动地,下官(小的)定当如实回禀!” 两人不敢再多言,恭敬地让开道路,目送着那辆看似朴素却承载着巨大荣耀的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坚定地向着青石村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轮滚滚,碾过官道的尘土。车厢内,锦棠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窗外的喧嚣和沿途的“盛情”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她的脑海中,只有祖父慈祥而憔悴的面容,母亲含泪的期盼,父亲粗糙却温暖的大手,以及青石村那袅袅的炊烟和熟悉的泥土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