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熟悉的乡间土路,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草木和秋日收获的独特气息。距离青石村越来越近,一种近乡情怯的暖流在锦棠胸中激荡,冲淡了连日奔波的疲惫。她忍不住微微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
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和陈安都瞬间屏住了呼吸,为之深深动容!
官道两旁,黑压压的人群如同两道望不到头的堤坝!十里八乡的百姓都闻讯赶来了,扶老携幼,摩肩接踵,翘首以盼。青石村的男女老少更是倾巢而出,挤满了村口那片不大的空地,一直蔓延到官道上。人人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发自内心的喜悦与期盼,如同等待一个盛大的节日。
老族长林德海,被几位同样须发皆白的族老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站在人群的最前端。老人家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激动!他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死死盯着官道的尽头,紧握着拐杖的手,指节都因用力而发白。
“是解元老爷的车!我看到牌儿了!” 眼尖的后生林虎子跳着脚,指着远处官道上扬起的尘土,扯着嗓子大喊。
“来了!解元老爷回来了!”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是锦棠!是我们村的锦棠!女解元回来了!” 林大壮,那个曾经帮锦棠家犁过地的憨厚汉子,激动得满脸通红,声音洪亮地盖过了所有嘈杂。
“恭迎解元老爷荣归故里——!”
“恭贺林解元高中魁首——!”
如同点燃了引信,震耳欲聋、整齐划一的欢呼声如同山呼海啸般爆发出来!几乎在同一瞬间,震天的锣鼓声“咚咚锵锵”地炸响!几挂丈许长的红鞭炮被点燃,噼里啪啦地炸开,红屑漫天飞舞,硝烟味混合着喜庆,弥漫在空气中。
早已准备好的舞龙舞狮队立刻精神抖擞地动了起来!两条金红相间的长龙在十几个精壮后生的舞动下,上下翻飞,腾挪跳跃,追逐着硕大的龙珠;两只色彩斑斓的雄狮,踩着鼓点,摇头摆尾,时而威武雄壮,时而憨态可掬,引得围观的人群阵阵喝彩。红绸翻飞,锣鼓喧天,整个村口化作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孩子们兴奋得尖叫着,在大人腿间钻来钻去,追逐着飞舞的炮仗红纸,小脸蛋上写满了兴奋和好奇。
林父林母被热情的乡邻簇拥着,推到了人群的最前面。林母王氏,看着那辆越来越近的马车,看着车辕上醒目的“解元”小牌,眼泪早已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她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嘴唇哆嗦着,想要喊女儿的名字,却哽咽得发不出声音。林父林大山,这个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子,此刻胸膛剧烈起伏,黝黑的脸膛因激动而涨得通红,他用力地抿着嘴,努力不让眼中的热泪掉下来,但那微微颤抖的胡须和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汹涌的情感。
马车终于缓缓停下。
车帘掀开,陈安率先利落地跳下车辕,警惕地扫视了一眼沸腾的人群,随即转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
一只素白纤细、却带着沉稳力量的手,轻轻搭在陈安结实的小臂上。紧接着,一身月白襕衫、清雅如竹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正是林锦棠!
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盛大得超乎想象的场面,看着那一张张被阳光晒得黝黑、此刻却因纯粹的喜悦而闪闪发亮的淳朴脸庞,看着那翻飞的红绸、喧天的锣鼓、漫天飞舞的红屑……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冲垮了锦棠所有的矜持,汹涌的酸涩直冲鼻尖,眼眶瞬间湿润了。这不是官场应酬的客套,这是血脉相连的乡情,是发自肺腑的认同与骄傲!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快步走向人群最前方的老族长和族老们。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充满了敬畏与热切。
锦棠走到老族长林德海面前,深深一揖,几乎及地:“族长爷爷!各位族老!锦棠何德何能,竟劳动您们几位长辈亲迎至此?如此大礼,实在折煞小辈了!锦棠惶恐!” 她的声音清亮,带着真挚的感动和谦逊。
老族长林德海颤巍巍地伸出枯瘦却有力的手,一把扶住锦棠的胳膊,不让她拜下去。老人家老泪纵横,嘴唇哆嗦着,声音却异常洪亮,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自豪,响彻全场:“好孩子!起来!快起来!什么折煞不折煞!你是我们林家祖坟冒了青烟才出的凤凰!是我们青石村开天辟地头一遭的文曲星!是咱们所有人的骄傲!别说迎到村口,就是迎到州府去,老头子我也乐意!” 他紧紧抓着锦棠的手臂,仿佛怕她飞走似的,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泪光,“看看!看看这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是为你来的!为你这个女解元来的!光宗耀祖啊!光宗耀祖!”
旁边的族老林三爷也抹着眼角,连连点头:“是啊,锦棠丫头!你是不知道,放榜那天,报喜的差役敲锣打鼓进了村,说你中了头名解元!你爹娘当时就傻了,你娘喜得差点晕过去!你祖父他老人家……” 三爷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他老人家挣扎着坐起来,连说了三声‘好!好!好!’……咱们青石村,从来没这么风光过!”
锦棠的眼眶更红了,强忍着泪意,用力点头:“锦棠……锦棠定当不负族长爷爷、各位族老和乡亲们的厚望!”
她转向早已等在一旁、泪流满面的父母。
“爹!娘!” 锦棠快步上前,对着父母就要行跪拜大礼。
“棠儿!” 林母王氏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放声痛哭起来,“我的棠儿!娘的棠儿回来了!可想死娘了!” 她粗糙的手一遍遍抚摸着女儿的后背,仿佛要确认这不是梦,“瘦了……也高了……在江宁府受苦了没有?听说那考试的地方……” 王氏泣不成声,乡试号舍的艰苦传说早已在乡间传遍,让她揪心不已。
林父林大山站在一旁,看着相拥而泣的妻女,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终于也忍不住抬起袖子用力擦了把脸。他走上前,宽厚粗糙的大手,带着庄稼人特有的力量,重重地拍在锦棠的肩膀上,声音沙哑哽咽,却充满了无言的骄傲与心疼:“好!好!回来就好!爹……爹为你高兴!是真高兴!” 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这重重的一拍和简单却沉甸甸的“高兴”二字。
“爹,娘,女儿不孝,让您们担心了。” 锦棠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父母明显苍老了些的面容,心中满是愧疚与暖意。
“傻孩子,说的什么话!” 王氏破涕为笑,拉着女儿的手不肯放,“你给爹娘,给咱们老林家,给全村都争了大光!爹娘高兴还来不及!”
“就是!锦棠姐是解元老爷了!” 邻居张婶挤上前来,满脸堆笑,声音洪亮,“哎哟,看看这通身的气派!真真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了!大嫂子,大山哥,你们两口子可真是好福气啊!”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附和声和羡慕的笑声。
在震天的欢呼、锣鼓和乡邻们七嘴八舌的祝福声中,锦棠被簇拥着,如同众星捧月般迎回了阔别已久的林家小院。小院早已被打扫得纤尘不染,窗明几净。门口悬挂着巨大的红绸,簇拥着一块崭新的、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解元及第”,在秋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这是官府赐下的无上荣耀。
踏进熟悉的院门,扑鼻而来的是泥土和柴火的熟悉气息,混杂着新挂红绸的淡淡浆糊味。然而,锦棠的目光几乎没有在焕然一新的院子上停留,第一时间便急切地投向了东厢房那扇紧闭的房门——那里,住着她最牵挂的祖父。喧嚣的锣鼓声、鼎沸的人声仿佛瞬间远去,她的心,早已飞到了祖父的病榻前。
“祖父!” 锦棠几乎是屏着呼吸,轻轻推开了东厢房的门。一股淡淡的药香混合着老人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光线有些昏暗,窗户只开了一条小缝。一张陈旧的木床上,祖父林永年靠坐在厚厚的被褥里。比起锦棠离家时,他更加消瘦了,脸颊深陷,颧骨突出,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整个人像一株深秋里枯槁的老树。但他的眼睛,在听到推门声和那声呼唤的瞬间,猛地亮了起来!那是一种浑浊中透出惊人光彩的亮,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在最后一刻迸发出最明亮的光芒。
“棠……棠儿?” 祖父的声音极其微弱,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枯瘦如柴的手努力地抬了抬,似乎想要确认这不是幻觉。
“祖父!是我!棠儿回来了!” 锦棠几步抢到床前,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紧紧握住了祖父那只抬起的手。那手冰凉、枯瘦,皮肤薄得几乎透明,布满了老年斑。锦棠的心猛地一揪,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滴落在祖父的手背上。
“回来了……好……好……” 祖父林永年反手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攥住孙女的手,仿佛攥住了世间最珍贵的珍宝。他浑浊的眼睛贪婪地、一寸一寸地描摹着孙女的脸庞,从她清瘦的轮廓,到她微红的眼眶,再到她身上那象征着举人身份的月白襕衫。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几声急促而沙哑的喘息,和不断重复的“好”字。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他深陷的眼窝缓缓流下,无声地洇湿了枕巾。
“祖父,您看,” 锦棠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努力扬起一个带着泪的笑容,声音哽咽却清晰,“孙女没辜负您的期望,孙女考中了!是解元!头名解元!” 她指着门外隐约可见的“解元及第”匾额的方向,“您听见外面的锣鼓声了吗?那是为孙女敲的!乡亲们都来贺喜了!祖父,孙女给您争气了!”
“解元……好……好……我的棠儿……是解元……” 祖父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那是一种超越病痛的巨大喜悦和自豪。他枯瘦的手死死攥着锦棠的手,力气大得惊人,仿佛要将所有的骄傲都传递给她。“好……好孩子……祖父……祖父就知道……你行……你比祖父……强……”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次喘息都显得异常艰难,但脸上却绽放出一种近乎神圣的满足笑容。
“祖父,您别说话,省点力气。” 锦棠连忙用另一只手轻轻抚着祖父的胸口,帮他顺气,“您好好养着,孙女带回来了江宁府最好的大夫开的方子,带回来了最好的药材。您一定会好起来的!您还要看着孙女去京城考会试,考殿试呢!” 她强忍着泪水,描绘着美好的未来,只想给祖父更多活下去的希望和支撑。
“京城……好……好……” 祖父的眼睛望着虚空,仿佛看到了遥远的京城,看到了孙女身着进士服、金榜题名的辉煌景象。他的嘴角一直噙着那抹满足的笑意,紧紧攥着孙女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祖孙二人粗重和微弱交织的呼吸声,以及门外隐约传来的、为孙女庆贺的喧嚣。这喧嚣与屋内的静谧形成了奇异的对比,却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祖孙之间无声流淌的、深沉似海的爱与骄傲。
过了许久,祖父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攥着锦棠的手也微微松了些,但他依旧没有放开。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积蓄力量,嘴唇无声地蠕动着,仿佛在梦中,还在为他的解元孙女感到无比的欣慰。
锦棠跪在床前,一动不动,任由祖父握着自己的手。她看着祖父安详又带着满足的睡颜,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微弱却执着的温度,心中百感交集。乡试的荣耀、巡抚的赞誉、满院的贺礼、震天的欢呼……在这一刻,都比不上祖父这枯瘦的手掌中传来的、无声的肯定和骄傲。她知道,这才是她一路披荆斩棘、熬过炼狱般九天六夜的最大动力和最终的慰藉。她轻轻将脸颊贴在祖父冰凉的手背上,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被褥,心中默默起誓:祖父,您一定要好起来,等着看棠儿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