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如流,林锦棠在翰林院的日常似乎逐渐被一种规律性的平静所覆盖。每日点卯、伏案、校勘、请教、散值,周而复始。她对那些晦涩古籍的解读愈发精准,与刘编修等前辈的学术交流也愈发顺畅,甚至偶尔能从李侍讲口中得到一两句不带明显感情色彩的“尚可”或“知道了”。表面上,她似乎已成功地在这潭深水中投下一枚小石子后,看着涟漪渐渐平息,自身也沉入了水底,成为了这清贵之地一个不起眼却又确实存在的部分。
然而,她那自踏入京城以来就始终紧绷的神经,以及女子身份所带来的天然警觉,却让她比任何人都更敏锐地感知到,在这片看似古井无波的学术圣殿之下,潜藏着无数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暗流。关于她这个“异数”的争议,从未真正平息,只是从公开的哗然转为了更隐蔽、更迂回的表达方式。
有时,是在午后静谧的藏书楼。她正攀在高梯上,费力地寻找一本冷僻的地方志,忽听得下方两个低品阶庶吉士压得极低的交谈声,伴随着书页翻动的窸窣声隐隐传来:
“……终究是开了这个口子,礼崩乐坏始于微末啊……日后若阿猫阿狗都以为可效仿,这翰林清誉……” “噤声!王兄慎言!隔墙有耳……何况,那位如今可是在修撰任上,陛下亲点的……” “哼,亲点又如何?不过是……罢了,不说这个。只是觉得,千百年的规矩,岂能因一人而废?长远看,必生事端……” 声音渐低,最终被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和咳嗽声掩盖过去。他们甚至没有提及“女”字或她的名字,但那沉重的忧虑和隐隐的排斥,却如同冰冷的蛛丝,无声地缠绕在空气里。
有时,是在从翰林院前往内阁递送文书,穿过宫禁之间的广场时。偶尔会遇到其他部院的官员,或是下朝路过的勋贵。那些陌生的、带着不同补子的身影,目光落在她这唯一的女性官员身上时,往往会显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诧,继而转为一种深沉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稀奇的古董或一个潜在的麻烦。有些年迈的御史或给事中,甚至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花白的眉头紧紧蹙起,目光在她官袍的云雁补子上停留片刻,然后摇着头,带着一种“世风日下”的慨叹神情快步离开。那是一种基于数十年固有观念的下意识反应,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说明她所处位置的尴尬。
即便是在看似缓和的关系中,她也察觉到了那无形却坚韧的隔膜。比如那位曾向她请教过“白粮”问题的老检讨,虽然后来见面会点头致意,甚至偶尔会就学术问题简单交流两句,但他始终保持着一种过于礼貌的距离感。与她交谈时,身体会不自觉地后仰,目光很少直接接触,仿佛在她周围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他隔绝在外。这是一种学术上的认可,却并非社交上的接纳。
一次,她将一份整理好的前朝奏议摘要送至一位素以严谨刻板着称的孙姓侍读学士值房。这位孙学士资历极老,平日极少与下属交流。他接过摘要,并未立刻翻阅,而是抬起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干涩而缺乏温度:“林修撰近日颇得李大人赏识啊。看来陛下破格简拔,确是圣心独运,非常人所能揣度。只是,老夫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锦棠心中一凛,垂首恭立:“大人请讲,下官谨听教诲。”
“嗯,”孙学士捻着胡须,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平静的面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翰林院虽是清贵之地,却也并非世外桃源。陛下恩宠是好事,但亦需懂得韬光养晦,谦抑自持,方是长久之道。莫要辜负了圣恩,也……莫要给自己招致无妄之灾才好。”话语似是前辈对后辈的关切提醒,但那“木秀于林”、“众必非之”的字眼,以及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停顿,却像冰冷的针尖,轻轻刺探着她的反应。
林锦棠屏住呼吸,将头垂得更低,语气愈发恭顺:“大人教诲的是,下官铭记于心。定当时时自省,恪尽职守,谨言慎行,绝不敢有负圣恩,亦不敢行差踏错。”
最让她内心深处感到警惕乃至一丝寒意的,是几次极其偶然捕捉到的、关于皇帝陛下为何力排众议开创女子科考先例的私下议论碎片。并非直接听闻完整对话,而是在她不经意间走近廊角、茶房或藏书楼某个偏僻角落时,里面原本低语的几人会像被掐住脖子般骤然安静,交换一个复杂难辨、心照不宣的眼神,然后迅速扯起一个生硬的话题,诸如“今日天气甚好”或“昨日那份公文已批复”。那种刻意营造的无事发生的气氛,以及眼神中一闪而过的、仿佛共享某种不可言说秘密的讳莫如深,让她无法不心生疑窦。
更有一次,她在整理一批光宗朝末期遗留的旧档时,无意间看到某份似乎是当年翰林学士呈送的关于皇室子弟教育情况的例行简报。其中在提及几位皇子学业之后,附带了一笔,用极其含蓄的笔法称赞了当时尚在稚龄的昭华公主“天资颖悟,常侍圣驾左右,偶闻政议,竟有殊解,实乃天家祥瑞”。这本可能只是一句惯例的、略带奉承的夸赞,但联系到陛下对她超乎寻常的破格提拔、那几次意味深长的召见与勉励、以及朝野间关于陛下对独女异常宠爱甚至多次带其聆听臣工奏对的隐秘传闻,一个模糊却惊人的念头,如同暗夜中的闪电,骤然劈入她的脑海——难道陛下此举,开创千古未有之先例,并不仅仅是为了广纳贤才,更是在……为公主殿下铺路?
这个想法太过惊世骇俗,几乎让她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她立刻将其死死压入心底最深处,不敢再深思一寸,更不敢在任何神情举止中流露分毫。但自此,她对周遭环境的观察变得更加细致入微,对听到的每一句话、看到的每一个眼神,都多了几分审慎的掂量。
她变得更加沉默内敛,非公务必要绝不主动开口与人交谈。在值房中,她几乎将自己缩成了一抹淡影,大部分时间都埋首案牍,仿佛要将整个人都融入那浩瀚的故纸堆中,借此隐匿行迹。言行举止愈发注意分寸,恪守一切规章礼制,甚至比其他同僚更加严谨、更加保守,不给人留下任何可供攻击的疏漏。她开始有意识地、系统性地通过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典籍、档案、公文抄件,去深入剖析这个庞大帝国的权力运行机制、派系之间的明争暗斗以及各种不成文的规矩。她像一株在暗处悄然生长的藤蔓,无声无息地延伸触角,贪婪地吸收着一切信息,试图拼凑出隐藏在煌煌文华之下那真实而残酷的政治图景。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如今享有的这份看似平静的时光,如同行走在初冬的薄冰之上。陛下的赏识与破格任用是她眼下唯一的、却也可能随时变化的护身符,但这道符咒也同时将她标记为最显眼的靶子。那些因她而起的争议、那些保守派官员冰冷的侧目、那些关于她与皇室深处可能存在的隐秘联系的猜测与试探,都是冰面下汹涌的暗流,随时可能吞噬一切。
翰林院的窗棂之外,阳光依旧明媚和煦,古柏苍翠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但林锦棠却仿佛能感受到那温暖光线之下,无处不在的、细微却凛冽的寒意。她收敛了所有因学术能力获得认可而可能产生的一丝一毫自得,眼神变得更加沉静、深邃,如同一口千年古井,表面波澜不兴,却深不见底,映照着周遭的一切,也隐藏着所有的情绪与思量。她的每一步,都迈得更加谨慎,更加沉稳,如同踩在无形的刀锋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