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的时光在墨香与纸页的翻动声中平稳流逝,林锦棠将自己深埋于故纸堆中,力求低调潜行。然而,她这枚被皇帝亲手投下的石子,所激起的涟漪注定不会轻易平息。
这日午后,阳光斜照入值房,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林锦棠正凝神辨识着一页《永乐大典》乐律类目中模糊的古琴谱指法符号,眉头微蹙,全然沉浸其中。忽听门外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不同于寻常书吏的匆忙,也不同於同僚的随意。
值房内原本轻微的翻书声、书写声霎时低了下去。众人抬头,只见侍讲学士李大人缓步走了进来,他今日未抱文书,手中却持着一份异常考究的洒金笺封请柬,在素净的值房里显得格外扎眼。
李大人的目光在房内扫视一圈,掠过几位下意识挺直腰板的编修,最终定格在林锦棠身上。
“林修撰。”李大人开口,声音比平日似乎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郑重。
林锦棠闻声立刻放下笔,起身恭立:“下官在。”
李大人将那份请柬递向她,语气平稳却字字清晰:“长春宫方才遣内侍送来此帖。昭华公主殿下近日于库中觅得几幅前朝古画,似是宋元佳作,然真赝难辨,殿下雅好文墨,欲请翰林院中精于书画鉴赏之人前往品评一二。掌院大人之意,院里如今虽事务繁杂,然殿下有请,不可轻忽。念你平日校勘古籍时于考据辨析上心细如发,或于书画一道亦能触类旁通,便由你代翰林院走这一趟吧。明日巳时初刻,前往长春宫西偏殿画苑,莫要误了时辰。”
值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同僚的目光,惊疑、探究、难以置信、乃至一丝难以掩饰的嫉妒,齐刷刷地钉在林锦棠身上。昭华公主!长春宫!那是何等地方?陛下唯一的子嗣,深宫中最尊贵的明珠,她的召见,即便是以品画为名,也绝非寻常!这等看似风雅实则千载难逢的机遇,怎会落在这个入职不久、身份特殊的女修撰头上?
邻桌的刘编修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低下头去。而角落那位素来有些清高的王编修,则几不可察地撇了撇嘴,目光转向窗外,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捻着书页一角。
林锦棠的心脏骤然收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长春宫?昭华公主?那些关于陛下破格取才可能与公主有关的隐秘猜测瞬间涌入脑海,让她指尖微微发凉。
但她深吸一口气,迅速压下翻腾的心绪,上前两步,双手恭敬地接过那份沉甸甸的请柬。请柬触手温润,隐隐散发着清雅的檀香。她垂首,声音努力保持平稳:“下官谨遵掌院大人与李大人之命。只是……”她略一迟疑,语气愈发谦逊,“下官于书画鉴赏一道,实乃门外汉,所知不过些皮毛常识,恐学识浅陋,见解鄙薄,非但不能为殿下解忧,反恐贻笑大方,有损翰林清誉。”
李大人目光深邃地看了她一眼,摆摆手,语气带着一种官方式的含糊其辞:“林修撰过谦了。殿下此番只是闲暇雅兴,寻人探讨共赏罢了,并非廷议考核。你只需秉持翰林官治学之本分,据所见实情,坦诚言之即可。切记,”他语气微微加重,“宫廷重地,谨言慎行,举止得体,勿失礼数,便是维护我翰林院的体面了。”
“是,下官谨记李大人的教诲。定当恪守本分,谨言慎行,绝不敢有丝毫逾矩,必不辜负大人信任。”林锦棠再次躬身,语气沉稳坚决,听不出丝毫慌乱。
李大人似是满意地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踱步离开了值房。
然而,他刚一离开,值房内那紧绷的寂静瞬间被打破。虽然无人敢大声议论,但压抑的低语和闪烁的目光已如潮水般弥漫开来。
与林锦棠隔了两个桌位的年轻检讨张彦,忍不住凑近旁边的同僚,声音压得极低:“竟是长春宫……昭华殿下亲自相邀!林修撰这运道……”语气里满是羡慕。
那同僚瞥了林锦棠一眼,咂咂嘴:“运道?怕是没那么简单。公主殿下为何偏偏点了她的名?咱们院里,论书画鉴赏,陈编修才是行家……”
另一角落,几位资历稍长的官员也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一人捋须低声道:“李大人方才那话,颇有深意啊。‘代翰林院走这一趟’……啧啧,此等代表翰林院面见公主的殊荣,竟落于一新进女流之辈……”
“噤声!”另一人连忙制止,小心地瞟了林锦棠一眼,“陛下心意,岂是我等可妄加揣测的?做好自己的事罢!”
这些低语如同蚊蚋,虽不响亮,却丝丝缕缕钻入林锦棠耳中。她置若罔闻,只是坐回原位,将那份请柬小心地放在案头一摞书稿之上,仿佛那只是一份待办的普通公文。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些灼人的、含义复杂的目光,如同无数细针,密密地刺在背上。
她知道,这绝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书画品评。昭华公主为何突然对古画真赝产生兴趣?为何偏偏指名翰林院,又如此“恰好”地点中了她这个新晋女官?这背后,是深宫少女一时兴起的偶然,还是陛下那盘大棋中悄然落下的一子?亦或是宫中某些势力借此机会进行的某种试探?
整个下午,她都显得有些心神不属,校勘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但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重重宫阙深处,飘向那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昭华公主。她对这位公主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好奇——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女子?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聪慧绝伦,深得帝心?陛下对她超乎寻常的宠爱,背后是否有着更深的谋划?此次突如其来的召见,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同时,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她,自己或许早已落入一双来自深宫深处的、敏锐的眼睛的观察之中。从她金榜题名、跨马游街,到入职翰林后的一言一行,可能都未曾逃过那位公主的注意。这次邀约,是这种观察的延续,还是意味着某种……阶段的转变?
散值回到官舍,她闭门独处,才拿出那份请柬,反复摩挲着光滑的笺面,陷入沉思。烛火摇曳,映照着她变幻不定的神色。无论明日等待她的是试探的陷阱还是机遇的阶梯,她都别无选择,只能谨慎应对。
她翻箱倒柜,找出几本落灰的《历代名画记》、《图绘宝鉴》等典籍,就着灯火连夜翻阅,恶补书画鉴赏的入门知识,虽知是临阵磨枪,但总好过一无所知,应对失据。她又将明日进宫可能遇到的礼仪规程、应对辞令在心中反复演练了数遍,确保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合乎规范,绝不会在细节上授人以柄。
夜幕深沉,京城万家灯火渐次熄灭。林锦棠却毫无睡意,她推开窗,望向皇城方向。只见那片巍峨的建筑群在夜色中轮廓模糊,唯有零星宫灯如同孤星般闪烁,神秘而幽深。
她知道,在那片深邃的宫苑之中,一位尊贵的少女,或许也正凭栏而立,目光穿越重重殿宇,带着同样的好奇与算计,期待着明日的会面。
这一次看似偶然的“品画”邀约,如同一根无形的丝线,悄然将两位身份迥异却可能命运交织的女子联系了起来。前途未卜,吉凶难测,但她心中除了不可避免的紧张与警惕,竟也隐隐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面对未知挑战的兴奋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