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们偏不。
凌尘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小钻风腰间那枚歪歪扭扭的木牌上。
远处焚尸炉的火光偶尔飘来,余辉在“小钻风”三个字上跳动。
木牌是普通的桃木所制,边角被磨得光滑圆润,显然是常年被攥在手里摩挲的缘故。
——或许是每次出赛前,小钻风都会下意识地摸一摸,指腹蹭过自己的名字,像在给自己打气,也像在默念着什么牵挂。
他清楚记得,方才比试时,小钻风的棍法够快,长棍在他手中如臂使指,棍尖带着破风的锐响,好几次都能直取要害;
小旋风的控水术也够巧,指尖凝聚的水箭精准狠辣。
若真要撕破这角斗场的规则,两人联手,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可他们把情义看得比性命还重。
为了这份情义,他们宁愿在死斗场里刀兵相向,棍尖擦着对方的肩头掠过,水箭避开要害只伤皮肉,也不肯在背后捅对方一刀;
宁愿用自己的死,换对方一个“赢家”的名分。
让活着的人能离开这吃人的地方,也不肯让这份纯粹的情义沾染上半分算计与龌龊。
在这弱肉强食的角斗场里,他们像两株迎着刀光剑影生长的野草,把根须紧紧缠在一起。
以为这样就能抵挡风雨,却不知这世间最残酷的从不是刀剑,而是冰冷的规则。
——越是坚韧的羁绊,越容易被这规则绞得粉碎。
凌尘缓缓站起身,玄色衣袍在夜风中轻轻扬起,衣摆扫过石栏,带起几粒细小的沙粒。
他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指尖触到领口冰凉的玉佩。
那是他早年佩戴的物件,此刻却暖不热指尖的寒意。
远处焚尸炉的火光还在跳动,橘红的光焰映在他侧脸,一半明一半暗,将他眼底的复杂情绪藏了大半。
他忽然想起数年前,在学堂学习时,夫子曾捻着胡须告诫他: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
那时他尚年少,只当是老者饱经沧桑后的暮气,只觉得情义本就该炽热纯粹,哪来这般多的顾忌。
如今看着场中那片渐渐被沙粒覆盖的血迹,才隐约明白。
——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太过纯粹的情义,有时真的会成为催命符。
风卷着沙粒掠过石栏,发出“沙沙”的细碎声响,像是在为那两个年轻的生命低声送行。
凌尘最后看了眼场中,目光在两人交叠的手上顿了顿,才转身往阴影里走去。
或许,只有等他们真正拥有撕碎规则的力量时,这份情义才不会成为悲剧的开端。
可世间最残忍的,往往是没给他们成长的时间。
他们还没来得及把棍法练得更熟,还没来得及将控水术修得更强。
就永远停在了这方血色沙场上。
夜色更深了,浓稠的黑暗像墨汁般泼洒开来,将角斗场彻底笼罩。
那口曾宣告无数生死的铜钟,再也没有响起,连余韵都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也在为这场无声的离别默哀。
凌尘的身影渐渐融入阴影,只留下石栏上残留的一丝温度,和场中那片被风沙轻轻覆盖的、属于两个少年的最后痕迹。
最后一缕火光挣扎着没入焚尸炉的烟囱,化作缕淡灰色的烟,在夜色里散得无声无息。
今日的天骄死斗总算落下帷幕,公告牌上用朱砂新添的胜者名字泛着冷光。
——费德与那匹浑身浴血的熊妖,两个名字挤在昨日的名单旁,墨迹还带着几分未干的湿润,像两块沉甸甸压在天平上的血石。
骨匠、亚力克、那个连面都未曾谋面的第三场胜者,再加上自己,六人的名单已齐齐整整列在牌上。
密密麻麻的字迹织成张无形的网,正循着生死的轨迹,慢慢往中心收紧。
凌尘走在回客栈的石板路上,玄色衣袍的下摆扫过地面的沙粒,发出“沙沙”的细碎摩擦声,每一步都踩得沉稳。
夜风吹散了角斗场黏腻的血腥气,裹着远处山林里草木的清新,漫过他的鼻尖。
掌心沁出的薄汗被夜风一吹,凉丝丝地渗进肌理,让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像松了弦的弓,缓缓松弛下来。
路过街角的酒肆时,木质的门板半敞着,里面传来赌徒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嗓门大得能掀翻屋顶。
“我就说那熊妖能赢!押了十块灵石没白费!”
“还好我赌的是亚力克,那剑魔的剑快得都看不清!”
无非是翻来覆去讨论今日的胜负,唾沫横飞地盘算着明日的下注。
那些喧嚣隔着糊了桐油的窗纸飘出来,被夜风揉得七零八落,显得遥远又模糊。
凌尘的脚步未作停留,甚至没往酒肆门口瞥一眼。
——他的战场从不在酒肆的唾沫星子里,那些纸上谈兵的喧嚣,于生死厮杀而言,不过是无用的杂音。
回到客栈时,老旧的木门被指尖推开,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响,像在抱怨这深夜的打扰。
廊下悬挂的油灯晃了晃,昏黄的光焰在风里颤了颤,将他颀长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忽明忽暗地晃着。
克己正坐在靠窗的桌边擦拭一柄短刃,帕子裹着刀刃,顺着寒光粼粼的刀身细细摩挲,连刀柄缠绳的缝隙都没放过。
听见动静,他立刻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几分警惕的眼睛里。
先是闪过一丝锐利,看清来人后便化作了然的神色,手中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凌尘解下腰间的玉佩放在桌上,玉质的凉意透过指尖漫开,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莹光,与桌上的短刃形成鲜明对比。
“下一轮的对手,大概就在那五人里了。”
他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指腹触到木纹里嵌着的些许陈年酒渍,粗糙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
“骨匠的骨甲能再生,交手时需先破他肩胛骨的发力点;
那熊妖的蛮力虽猛,却不懂变招,需避其锋芒,专攻他下盘的破绽……”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眉峰不自觉地蹙起,指尖在桌面上顿住。
“但亚力克与费德,才是真正难啃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