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黄昏,空气闷热得没有一丝风,连老槐树的叶子都蔫蔫地耷拉着。
父亲和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院里收拾农具,而是端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桌旁。
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还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局促。
弟弟被早早打发去了邻家玩耍,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几只苍蝇不知疲倦地嗡嗡盘旋。
楚鱼端着洗净的野菜从灶房出来,看到这阵仗,脚步下意识地一顿。
心头那早已麻木的沉寂,被一种不祥的预感轻轻刺了一下。
“鱼儿,过来坐。”
母亲的声音干涩,眼神躲闪着,不敢与她对视。
楚鱼依言坐下,将木盆放在脚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盆沿粗糙的木刺。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终还是父亲重重咳了一声,浑浊的眼睛看着桌面裂开的纹路,声音低哑地开了口。
“城里……东街绸缎庄的吴大老爷,前些日子托人来说……说想纳一房妾室。”
楚鱼的心猛地一沉,像是一块冰砸进了心口,寒意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猛地抬头,看向父母。
母亲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又立刻垂下眼睑,双手死死攥着褪色的衣角,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吴大老爷……家里有田有铺,吃穿不愁。你过去了,虽说……是妾室,但好歹是进了富贵人家,往后……往后也能帮衬些家里……”
父亲接过话头,语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又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对那笔“帮衬”的渴望。
“你弟弟年纪也渐大了,往后娶亲、盖房,处处都要钱。咱家这光景……你也是知道的。吴家……吴家愿意出三十两银子的聘礼。”
三十两银子。
楚鱼听着这个数字,感觉无比荒谬。
三十两银子,就能买断她的一生,将她塞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的后宅,去做一个仰人鼻息、连奴婢都不如的妾室?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想质问,想反抗,想告诉他们她不愿意,死也不愿意。
可当她看到父亲佝偻的脊背,看到母亲鬓边刺眼的白发,看到这个家徒四壁、连一顿饱饭都难得的院落。
所有冲到嘴边的话,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堵在了喉咙里。
她能说什么?
说她不稀罕富贵?
说她宁愿留在这个穷家里?
可留下又能如何?
不过是重复母亲的老路,在贫病交加中耗尽青春,最后或许为了几斗米,被随便嫁给另一个如同她父亲般被生活压垮的男人。
一股深彻的绝望,灭顶而来。
那感觉,比这些时日以来的麻木和空洞,更加锋利,更加真实,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
只是觉得浑身发冷,冷得牙齿都想打颤。
母亲见她久久不语,脸色苍白得吓人,以为她是默许了,或者说,是认命了。
她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丝讨好的语气,补充道。
“吴家那边……说三日后就来下聘。到时候,娘给你扯块红布,做件新衣裳……”
新衣裳?
楚鱼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灰色布衣。
一件红布做的新衣,就是她卖身换来的,唯一的体面么?
她忽然很想笑。
心底那片被锈蚀的空洞,此刻仿佛被这冰冷的现实凿开了一个口子,有尖锐的风呼啸着灌进来。
那风中,似乎夹杂着一些破碎的、模糊的画面。
不是这农家小院,不是针线锅灶,而是……凌厉的剑光,呼啸的风声,还有……一种掌控自身命运的力量感。
那感觉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却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微弱的涟漪。
她依旧沉默着。
父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以及更无法言说的愧疚。
父亲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向屋里,背影仿佛又佝偻了几分。
母亲则开始絮絮叨叨地收拾起桌上的碗筷,动作慌乱,像是在掩饰内心的不安。
楚鱼依旧坐在石凳上,一动不动。
夕阳终于完全沉下了山脊,小院被浓重的暮色吞噬。
那三十两银子的聘礼,如同无形的沉重枷锁,已经隔空落下,牢牢套在了她的脖颈上,冰冷刺骨。
而心底那微弱的、属于另一个“楚鱼”的涟漪,正在这无边的黑暗与绝望中,极其缓慢地,扩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