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他,把底片压在桌面上,边缘对齐,像整理一份待签的合同。
“你说看见一间屋子,很多床。”我的声音很平,没有起伏,“那是几号诊疗室?墙上编号怎么排的?竖着还是横着?”
陈砚没立刻回答。他的手指又搭上了后颈,动作轻得像是怕惊醒什么。银链静静躺在木桌上,离相机残骸不到一掌宽。窗外雨声渐密,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敲击,节奏却不像自然落雨,倒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叩门。
他闭了下眼。“三号。靠门那面墙从左到右,红漆写的数字,一到十二。铁架床并排,中间留出走道……她就站在第七张床边。”
“她”字出口时,他喉结动了一下。
我没有追问是谁。我知道他已经看见了——那个低头看病历的护士,袖口微翘,手腕内侧有一颗小痣。我在昨夜的底片上看得清楚。
我拉开抽屉,取出一副薄乳胶手套,慢慢套上。指节绷紧时发出轻微的响声。然后我把底片收进密封袋,推到桌子另一端,远离那台相机。
它不能再碰任何东西。
“你姐姐……也拍过照片?”我问。
空气忽然沉了一瞬。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笔记本上——那个我一直没注意到的深棕色公文包,此刻正搁在他脚边。皮面磨损严重,扣环有些松动。他盯着它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动了。
接着,他弯腰,拉开拉链。
一本册子被取了出来。
纸张泛黄,边缘卷曲,封皮没有任何字迹。但右下角有一抹暗红色的痕迹,不规则,像干涸的印泥,又像谁用指尖蘸了液体按上去的。
“这是她最后整理的东西。”他说,“失踪前三天交给我的。说如果她出了事,让我别去查,烧掉就行。”
他顿了顿,嗓音低了些:“我没烧。”
我伸手,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递了过来。
翻开第一页,字迹工整,蓝黑墨水,偶尔夹杂铅笔批注。页眉写着日期:二十年前的某段住院记录。翻到中间,内容开始变化。不再是常规护理日志,而是某种实验进度报告。
我逐行扫过,语速放得很慢。
“……体温持续升高,意识模糊,瞳孔对光反应迟缓。第七号容器出现排异反应,脑电波呈现双频震荡……建议终止融合程序。”
我的心跳没有加快。呼吸也没有乱。
我只是盯着“第七号容器”这五个字,直到视线有些发酸。
手套指尖微微发颤。
我掏出随身带的小钢笔,笔尖轻轻点在“第七号”上,想做个标记。
就在触碰的瞬间,纸上的墨迹开始流动。
不是晕染,也不是褪色。是每一个字都像活了过来,沿着纤维缓慢爬行。蓝黑色的线条扭曲、重组,像有无数细虫在纸上蠕动。
陈砚猛地抓住桌沿。
我屏住呼吸,看着那行字彻底变了模样:
**她不是你妈,是母体。**
字迹比原来更深,更重,仿佛写下去的人用了极大的力气。而原本的记录,像被擦除般消失不见,不留一点痕迹。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雨水滑下玻璃的声音。
我抬起手,钢笔掉在桌面上,滚了一圈。
“你看到了?”我问他。
他点头,嘴唇抿成一条线。
我又翻页。每一页都正常,直到我再次用笔尖轻触一段文字。
“移植成功率评估”几个字刚碰上,整页内容再次翻涌。新的句子浮现出来:
**你在镜子里看到的,从来都不是你自己。**
我合上本子,双手压住封面。
冷意从脊背一路爬上后脑,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某种确认——就像走迷宫的人终于撞上了尽头的墙,知道这条路不通,反而清醒了。
“这本笔记……”我抬头看他,“你以前看过吗?”
“看过。”他说,“但从来没有这些字。”
“那你现在还相信里面的内容是真的吗?”
他没回答。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不明白它们为何在抖。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脆响。
花盆碎了。
我们同时转头。704室的窗正对着楼下的小花坛,平时种些矮冬青和石竹,由一个老园丁照料。此刻,一只陶盆倒在泥里,土壤散开,半截枯枝裸露在外。
而在花坛边缘,站着一个人。
佝偻着背,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手里拄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锹。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淌,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他抬起头时,我能看清他的眼睛——浑浊,却直直地盯着这边。
是那个老园丁。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这个时间,这种天气。
更奇怪的是他另一只手里攥着的东西。
半截骨头。
泛黄,细长,像是从手指上折下来的。他用拇指摩挲着断口,动作轻柔,像在擦拭一件旧物。
我抓起相机残骸,快步走到窗边,举起镜头对准他。
取景框里,他的影像清晰。
没有扭曲,没有重影。
他就站在那儿,举着那截骨头,缓缓抬起来,指向704室的窗户。
我按下快门。
“咔。”
声音很闷,像是机器内部卡了什么东西。取景框黑了一下,随即恢复。我没有立刻查看,而是死死盯着窗外。
他没动。
雨水顺着他手中的骨头滴落,在泥地上砸出一个小坑。
我放下相机,伸手去摸窗锁。
“别开窗。”陈砚突然开口。
我回头。他仍坐在桌边,但身体已经绷紧,像是随时准备站起来。
“他不是普通人。”他说,“我见过他三次。每次都在事故之后。火葬场那次……他也站在外面,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剪掉了所有花根。”
我没说话,手指却停在了锁扣上。
“你知道疗养所埋过多少人吗?”他低声说,“不止失败的实验体。还有清理现场的护工、值班医生、甚至家属。只要知道太多的人,都会消失。只有他一直活着,像守墓人一样。”
我重新看向窗外。
老园丁依旧站着,但姿势变了。
他把那截骨头举到了耳边,像是在听什么。
然后,他张了嘴。
没有声音传进来,可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口型。
他说:**她醒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陈砚手边的银链突然震了一下。
很轻,但足够明显。
他低头看去,眉头皱起,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异常。
我也注意到了。
链身上的刻字,“母体守卫者08”,原本只是浅浅的蚀纹,此刻竟微微凸起,像是有东西从金属内部往外顶。
我正要开口,老园丁动了。
他缓缓抬起左手,将那截骨头贴在胸口,位置正好是心脏。
接着,他朝我点了下头。
不是致意,也不是警告。
更像是……确认。
确认我已经看见了真相。
我握紧相机,指节发麻。
他转身,拖着铁锹往花坛深处走。泥水溅在他的裤脚上,留下一道道深色痕迹。走到一半,他停下,回头望了一眼。
这一次,他空着的手伸进衣兜,掏出一块布巾,慢慢擦去骨头上的雨水。
动作细致,虔诚。
然后,他继续前行,身影渐渐被雨幕吞没。
我站在窗前,没有追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陈砚的呼吸声。
良久,我转身走向桌子,拿起那本笔记,重新翻开。
刚才那两行字消失了。
纸面干净如初。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我知道不是幻觉。
我将笔记合上,放在相机旁边,两者隔开一段距离。
“你说你姐姐让你烧掉它。”我看着陈砚,“为什么没烧?”
他抬眼,眼神有些涣散,像是刚从一场深梦中醒来。
“因为我一直觉得……”他声音很低,“她在等我找到答案。哪怕代价是我变成下一个‘守卫者’。”
桌上的银链又震了一下。
这次更久。
他盯着它,手指慢慢移向后颈。
我知道他在找那个痛感。
那个不属于他的记忆正在渗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