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亭前,一片死寂。
只有妖熊在淡金色光罩中徒劳的咆哮和撞击声,沉闷如雷,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布衣少年身上。他站在那里,身形依旧瘦削,脸色因精力损耗而略显苍白,但脊梁挺得笔直。山风吹拂着他洗得发白的衣袂,猎猎作响,竟隐隐有了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度。
那执事长老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声对身旁赶到的其他弟子喝道:“还愣着干什么?速速拿下这些孽畜!”
数道剑光骤然亮起,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精准地射向三头被困或受制的妖熊。这一次,再无阻碍。剑光轻易贯穿了妖熊的头颅或心脏,鲜血喷溅,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抽搐几下便没了声息。
危机解除。
但弥漫在空气中的那种震撼,却久久不散。
幸存的考核少年们,惊魂未定地看着妖兽的尸体,又忍不住偷偷去瞄林枫,眼神里充满了后怕、感激,以及一种看待怪物的惊异。
李炎被人扶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避开林枫的方向,嘴唇抿得死死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那份天之骄子的傲气,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后,又被林枫这匪夷所思的手段彻底击碎,只剩下难言的狼狈和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恨。
执事长老走到林枫面前,目光复杂地上下打量着他,语气缓和了许多:“你叫林枫?”
“是。”林枫微微躬身。
“方才那阵法,当真……是你自己所悟?”长老还是忍不住确认,实在是此事太过惊世骇俗。
林枫抬眼,目光平静:“家中有些残破古籍,晚辈自幼喜欢琢磨这些,胡乱研究,登不得大雅之堂。”
胡乱研究?登不得大雅之堂?
长老嘴角抽搐了一下。若这能困住炼气中期妖兽的阵法是登不得大雅之堂,那玄元宗不少外门弟子苦修的术法又算什么?孩童把戏?
他深深看了林枫一眼,没有继续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机缘和秘密,修仙界大忌便是刨根问底。他转而道:“你于阵法一道,确有天赋。然,宗门规矩不可废,你无灵根,无法引气入体,终究难踏仙路。”
听到这话,一旁的李炎似乎稍稍松了口气,腰杆又下意识挺直了些许。天赋异禀又如何?没有灵根,便是无根之萍,大道断绝!
其他少年也露出惋惜之色。如此奇才,竟毁于天生凡骨,实在令人扼腕。
林枫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沉默。
长老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于考核中临危不乱,以凡俗手段救下同考者,有功于宗门。老夫可破例,许你一个杂役弟子的名额,你可愿意?”
杂役弟子!
众人哗然。
杂役弟子,名义上也算玄元宗之人,但地位极其低下,干的都是挑水、砍柴、清扫、侍奉内门外门弟子之类的粗重活计,几乎接触不到任何高深传承,修炼资源更是匮乏得可怜。通常只有一些资质低劣、勉强有点灵根,或者与宗门有些渊源的人,才会选择这条路,指望有朝一日能立下功劳,被赏赐丹药或功法,改变命运。
对于一个无灵根的凡人来说,这已是天大的恩赐。至少,踏入了仙门,有了那么一丝渺茫的希望。
李炎眼中闪过一丝不屑。杂役弟子?不过是宗门最底层的仆役罢了,与他这等注定要成为内门精英,甚至真传弟子的人,乃是云泥之别。林枫刚才带给他的压迫感,瞬间消散大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枫身上,等待他的回答。是屈辱地接受这施舍般的名额,在底层挣扎?还是傲然拒绝,转身离开?
林枫抬起头,看着执事长老,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只是拱手,平静地道:“弟子愿意。”
三个字,清晰而坚定。
他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也坦然接受这个起点。
长老微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欣赏。懂得审时度势,能屈能伸,此子心性,确实不凡。他挥了挥手:“既如此,便去执事堂报到吧。自有人安排你。”
“是,多谢长老。”林枫再次躬身,然后转身,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沿着石阶,向着山下执事堂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云雾缭绕的山径上,显得孤单而执拗。
李炎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冷哼一声,强行将心头那点不适压了下去。他整理了一下衣袍,重新焕发傲气,向着终点问道亭大步走去。他才是这场考核最耀眼的主角!
……
玄元宗,外门执事堂。
相比起问道崖前的宏大广场,这里显得拥挤而忙碌。穿着各色服饰的杂役弟子穿梭不息,搬运物资,交接任务,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世俗般的喧嚣。
负责登记的中年执事听到林枫的名字和情况后,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随手扔过来一块木牌和一套灰色的粗布衣服。
“丙字区,柒号院。这是你的身份牌和衣物。每日卯时起床,辰时之前必须完成所属区域的清扫任务。具体活计,去找管事的张胖子分配。每月可领三块下品灵石,若完不成任务,扣罚。”中年执事语速极快,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冷漠,“宗门规矩,杂役弟子未经允许,不得擅入传功阁、藏经阁等地,违者重罚。明白了就赶紧去干活。”
“是。”林枫接过木牌和衣物,触手粗糙。
他按照指示,穿过喧闹的院落,找到了位于外门边缘区域的丙字区。这里房屋低矮陈旧,环境杂乱,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霉味和汗味。
柒号院更是偏僻,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堆着些柴火杂物,并排三间简陋的屋子。
此时,院子里正有一个身材壮硕、穿着同样灰色杂役服的少年,吭哧吭哧地劈着柴。他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林枫手中的木牌和新领的衣物,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
“新来的?俺叫石大力!”他声音洪亮,带着一股憨直之气,“以后咱就是邻居了!这院就咱俩人,还有个位置空着。”
林枫点了点头:“林枫。”
“林兄弟!”石大力很是热情,放下斧头走过来,拍了拍林枫的肩膀,“看你瘦瘦弱弱的,咋也来当杂役弟子?是不是灵根也不行?俺是五系伪灵根,比凡人也强不了多少,嘿嘿。”
他毫不避讳自己的资质,笑容淳朴。
林枫微微笑了笑,没有解释。
石大力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咱们杂役弟子日子是苦了点,但好歹在仙门里,灵气比外面足,干活勤快点,说不定哪天就被哪位仙师看中,赏赐点丹药呢!”他眼中充满了简单的憧憬。
正在这时,院门被人粗暴地一脚踹开。
三个穿着灰色杂役服,但袖口绣着一道浅淡金线的少年走了进来。为首一人,身材高瘦,面色倨傲,目光在院子里扫过,最后落在林枫身上。
“新来的?懂不懂规矩?”高瘦少年下巴微抬,“我是丙字区的管事师兄,陈松。新来的,孝敬灵石一块,以后在这丙字区,我罩着你。”
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抱着臂膀,不怀好意地笑着。
杂役弟子之间,同样存在着弱肉强食。这些所谓的“管事师兄”,往往是一些资质稍好,或者入门早几年,修为达到炼气一二层的弟子,便拉帮结派,欺压新人,克扣灵石资源。
石大力脸色一变,上前一步,挡在林枫身前,瓮声瓮气地道:“陈师兄,林枫他刚来,还没领到月例……”
“没领到?”陈松嗤笑一声,目光扫过林枫手中的灰色衣物,“那就先欠着!下个月领了,连本带利,交两块!”
他显然是把林枫当成了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无灵根的凡人杂役,在这底层中,更是底层。
石大力还想争辩,林枫却轻轻拉住了他。
林枫上前一步,平静地看着陈松,手中还拿着那套灰色的杂役服和木牌,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宗门规矩,杂役弟子月例三块下品灵石,并无额外孝敬一说。”
陈松一愣,似乎没想到这个新来的凡人杂役敢顶嘴,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规矩?在这里,老子就是规矩!你一个无灵根的废物,也敢跟我讲规矩?”
他身后一个跟班狞笑道:“松哥,看来得教教这新人,什么叫规矩!”
说着,那人一步踏出,伸手就抓向林枫的衣领,手上隐隐有微弱的灵力波动,显然是想给林枫一个下马威。
石大力惊呼一声:“小心!”
然而,就在那跟班的手即将触碰到林枫衣领的瞬间,林枫脚下似乎不经意地移动了半步,身体微侧。
同时,他手中那套灰色的杂役服,随着他侧身的动作,衣角甩动,恰好拂过了旁边柴堆上一根微微探出的、不起眼的细枝。
“啪!”
那跟班只觉得脚下一滑,仿佛踩到了什么圆滚滚的东西,重心瞬间失衡,“哎哟”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去,脸朝下重重地摔在坚硬的泥地上,啃了一嘴的泥。
而林枫,已经安然地站在了另一边,仿佛什么都没做过。
陈松和另一个跟班都愣住了。
石大力也张大了嘴巴。
那摔倒的跟班狼狈地爬起来,吐掉嘴里的泥,又惊又怒:“你……你使诈!”
林枫看着他,目光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疑惑:“这位师兄,走路还需当心。”
陈松脸色阴沉下来,他死死盯着林枫,刚才那一幕发生得太快,他也没看清具体怎么回事,只觉得邪门。一个无灵根的凡人,怎么可能让一个炼气一层的弟子莫名其妙摔倒?
“好!很好!”陈松阴恻恻地道,“小子,你有种!咱们走着瞧!”
他撂下狠话,带着两个同样觉得邪门、不敢再轻易上前的跟班,灰溜溜地走了。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石大力凑过来,一脸惊奇地看着林枫:“林兄弟,你……你怎么做到的?那陈松可是炼气二层,他手下也都炼气一层了,你……”
林枫弯腰,从地上捡起一颗之前不知谁掉落、滚到这里的黄豆大小的石子,随手丢开,淡淡道:“运气好吧。”
石大力挠了挠头,将信将疑,但看林枫不愿多说,也不再追问,只是憨厚地笑道:“不管咋说,真解气!那陈松平时就可恶了!不过林兄弟,你以后可得小心点,他们肯定还会来找麻烦的。”
“嗯。”林枫点了点头,拿着自己的衣物和木牌,走向分配给自己的那间简陋屋子。
推开房门,里面只有一床、一桌、一凳,积着薄薄的灰尘。
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望向窗外。
窗外,是玄元宗连绵的群山,云雾在半山腰缭绕,更高处的峰顶,有亭台楼阁隐现,仙鹤翱翔,那是内门弟子乃至真传弟子居住修炼的地方,灵气充沛,宛如仙境。
而他所处的这丙字区,位于山脚,灵气稀薄,喧嚣而世俗。
仙凡之隔,如此分明。
林枫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那里空无一物,没有灵根,感应不到天地灵气。
但他眼中,却没有任何气馁或迷茫,反而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淡金色光芒,转瞬即逝。
他轻轻握拢手掌。
阵法,通天地之力,演万物之理。
灵根是桥,可直接汲取天地灵气。
而阵法,是渠,可引导、汇聚、甚至强行撬动天地之力!
谁说凡人,不能布阵?不能……问道长生?
他的路,或许与所有人都不同。
从这最底层的杂役弟子开始。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