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河流缓缓向前,冲刷着过往的泥沙,也悄然改变着两岸的风景。政策的风向标,在经历了一段时期的严厉与紧缩后,再次发生了微妙的转动。高层传递出的信号逐渐清晰:经济工作仍是重心,对于那些真正有活力、能创造效益、符合经济发展规律的集体企业,其价值应当被重新评估和肯定。笼罩在“醒桦”头顶上那片名为“政策风险”的阴云,随着这阵风的吹拂,正在逐渐消散,透下缕缕希望的阳光。
暮春的一个傍晚,夕阳给城市陈旧的外墙涂抹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泽。旧礼堂在余晖中显得格外静谧,只有车间里隐约传出的机器调试声,证明着这里的生机未曾停歇。
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悄无声息地滑行而至,停在了旧礼堂附近那条僻静的巷口。车门打开,下来的竟是轧钢厂的李厂长。他没有带随从,只身一人,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色中山装,而非平日里笔挺的干部服,刻意淡化了自己的官方身份。他站在巷口,略微驻足,目光复杂地打量着这座他曾下令“切割”的破旧礼堂,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这才迈步走向那扇熟悉的、如今却感觉有些沉重的大门。
他敲响了陈醒那间位于礼堂角落的简陋办公室的木门,敲门声带着几分迟疑。
“请进。”里面传来陈醒平静的声音。
李厂长推门而入。陈醒正伏在桌上查看一张电路图,闻声抬起头。当看清门外站着的李厂长时,他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讶异,但那张年轻却已历经风霜的脸上,很快便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缓缓站起身,动作不疾不徐,然后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李厂长让了进来。
办公室依旧狭小,陈设简单,但比李厂长想象中要整洁有序得多。墙上挂着生产进度表和销售网络示意图,红蓝标记清晰可见;角落里的文件柜分类明确;桌上除了图纸,还有一台“醒狮”收音机的样品,正低声播放着悠扬的民乐。这一切,都无声地诉说着这家企业已然步入正轨的活力。
“李厂长,稀客。”陈醒的语气不卑不亢,听不出欢迎,也听不出抵触,就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他拿起桌上的暖水瓶,给李厂长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在对方面前的旧木茶几上。“条件简陋,只有白水,见谅。”
李厂长连忙双手接过水杯,指尖感受到杯壁传来的温热。他没有立即喝,目光在室内扫过,最后落在陈醒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上,心中百感交集,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些开口的勇气,终于叹了口气,开口道:
“陈醒啊,”他省略了任何职务称呼,拉近着距离,“我今天来,不是以厂领导的身份,是以一个……算是长辈,或者说,一个曾经的合作者身份,来跟你……道个歉。”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脸上的皱纹在夕阳斜照下显得更深了。“上次的事情……就是厂里下发那份文件,与你们彻底脱钩的事情。”他尽量避免使用“切割”这样刺耳的词汇,“厂里有厂里的难处,你是知道的。上面压力太大,风声紧,各种审查、谈话,我必须为整个轧钢厂几千号人的饭碗负责,有些决定……唉,做出那个决定,也是迫不得已,壮士断腕啊。”
他的话语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真诚歉意,也有一丝身处高位者向下属(哪怕是曾经的)解释缘由时固有的、不易察觉的尴尬。毕竟,当初那份“釜底抽薪”的文件下得太过决绝,几乎没给“醒桦”留下任何缓冲的余地。
陈醒沉默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眼神深邃,仿佛在回溯那段最为艰难的时光。他理解李厂长的处境,在那个位置上,很多时候确实是身不由己,权衡利弊之下,牺牲掉一个尚在萌芽、且带有“麻烦”因子的服务社,似乎是最合理的选择。理智上,他能够分析出这背后的逻辑。但情感上,他也不会轻易忘记,那份盖着红章的文件送达时,所带来的刺骨寒意和几乎令人窒息的绝望感,以及随之而来的众叛亲离、流言蜚语。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收音机里若有若无的乐曲声在流淌。
“李厂长,”陈醒最终开口,语气平和得像在讨论天气,“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他没有说“我原谅了”或者“没关系”,而是用了“过去”这个中性词,划下了一道界限。
他继续平静地陈述:“‘醒桦’能挺过来,靠的是我们自己这帮人没散伙,咬牙硬扛了下来。当然,也离不开后来街道王主任的雪中送炭和大力支持。”他特意点出了王主任,这既是对事实的陈述,也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提醒,提醒对方“醒桦”如今已有了新的归属和依靠。“我们现在是街道挂了牌的明星集体企业,一切都走上了正轨,现金流问题基本解决,产品销路也打开了。”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怨恨,这显得毫无必要且不够成熟;也没有显得过分热络,那会显得廉价和健忘。他展现出的,是一种基于自身实力和现状的平静与笃定。这种态度,比任何激动的指责或虚伪的客套,都更具有力量。
李厂长闻言,心中稍定,同时也更加感慨。眼前的年轻人,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成熟、沉稳,也更有城府。他立刻顺势提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将话题引向未来:
“那就好,那就好!看到你们非但没有被压垮,反而发展得这么好,蒸蒸日上,我这心里……也真是替你们高兴,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他脸上挤出笑容,语气变得热切了一些,“其实,我今天来,除了道歉,也是想看看,我们轧钢厂和你们‘醒桦’之间,有没有机会,在新的、更合规的框架下,恢复一些……互惠互利的合作?”
他身体微微前倾,具体提出了两个经过深思熟虑的方向:
“一是技术合作。”李厂长解释道,“你知道,我们轧钢厂有些老旧的设备,特别是涉及到电子控制的部分,效率低下,故障率高,一直想进行升级改造。厂里的技术科,对机械部分是强项,但在电子控制这方面,确实薄弱。我听说你们‘醒桦’,尤其是宋怀远工程师带领的技术团队,在这方面很有能力,连‘醒狮’这样的产品都能自主研发出来。所以,我们希望能将部分非核心的设备电子控制系统升级、以及一些配套的电子零部件的生产,外包给你们,由你们提供技术支持和生产。当然,费用按市场规矩来。”
“二是订单外包。”他接着说,“厂里后勤部门、工会,每年都需要采购一批物资,比如作为劳保用品发放,或者作为先进生产者的奖品。收音机是大家都很欢迎的东西。以前我们都是从百货公司统一采购,价格高,选择也少。现在你们‘醒桦’的‘醒狮’收音机,质量好,价格也合适,又是咱们自己……呃,曾经关联过的单位,知根知底。厂里研究,希望能直接从你们这里订一批货,也算是支持本地集体企业的发展嘛。”
李厂长提出的这两个方向,都是光明正大、符合政策规定,并且明显能实现双赢的合作。技术合作能发挥“醒桦”的技术优势,带来稳定的收入和更高端的实践机会;订单外包则是直接送上门来的稳定销量,能进一步巩固现金流,提升产量。
陈醒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他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橄榄枝”冲昏头脑,而是在快速权衡利弊。与轧钢厂恢复合作,无疑能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也能进一步提升“醒桦”的声誉和行业地位。但前提是,必须在新的、平等的基础上进行,不能再是过去那种依附关系。
略一思索,他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冷静,看向李厂长,点了点头:“李厂长,您提出的这两个方向,确实有合作的空间。只要合作条件公平合理,符合双方的管理规定,付款方式有保障,我们‘醒桦’欢迎这样的合作。”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意气用事地拒绝,也没有感恩戴德地接受,只有基于现实利益的理性考量。他强调了“条件公平合理”、“符合规定”和“付款保障”,这是在为接下来的具体谈判划定底线。
曾经的裂痕或许无法完全弥合,信任的重建也需要时间。但在新的、平等互惠的基础上,建立一种纯粹的业务合作关系,对正处于发展上升期的“醒桦”而言,利大于弊。这标志着,“醒桦”真正凭借自身的硬实力和顽强的生命力,重新赢得了这位曾经的“盟友”、也是曾经的“抛弃者”的尊重和认可,并且是以一种更加独立、更加自信的姿态。
李厂长明显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更真诚一些的笑容:“好!好!陈醒你爽快!具体细节,我让厂里技术科和后勤的同志,改天正式来跟你们对接洽谈。”
“可以,我们随时恭候。”陈醒站起身,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李厂长也站起身,再次看了一眼这间简陋却不失生机的办公室,目光最后落在陈醒身上,带着一丝复杂的欣赏,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陈醒走到窗边,看着李厂长略显匆忙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目光落在桌上那台“醒狮”收音机上,嘴角微微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实力,永远是赢得尊重和选择权利的最好筹码。风雨过后,“醒桦”的天空,正变得越来越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