柘城的夜终于安静了下来,巷口的路灯晕开一圈暖黄的光晕,将石板路上的青苔染得发暗。
梁红看着最后一个病人佝偻着腰背走出医馆,那脚步虚浮却又带着几分踏实的轻快,想来是方才那剂调理脾胃的方子起了定心的作用。
晚风穿堂而过,卷起窗台上晾晒的艾草叶,送来一阵清苦的香气,忙了一下午的心,总算是跟着这风,一点点放松了下来。
他拖着有些发沉的脚步走回医案后,将那张掉落在案角的脉诊垫捡起来,抚平了上面的褶皱。
案上还散乱着几张抓药的方子,砚台里的墨汁已经凝了一层薄皮,镇纸下压着的,是今天新抄录的《温病条辨》。
梁红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阵轻微的脆响,这才伸手将摊在案上的一沓病历单拢到一起,开始做最后的整理。
病历单上的字迹是他一贯写的工整,哪一户的老人咳喘反复,哪一家的孩子积食内热,哪一位姑娘月事不调,都记得清清楚楚。
翻到最后一页,看着上面寥寥数笔写下的复诊时间,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这小医馆在柘城老街开了数十年,从最初的门可罗雀,到如今的邻里相托,靠的无非就是这份认真。
他点了点其中一张单子,那是城南张婶的,上午来时还捂着胸口喊疼,他搭脉辨出是肝气郁结,只开了三味疏肝理气的药,叮嘱她少生气多散步,下午再来复诊时,张婶的眉头就舒展多了。
“挺满意。”梁红低声自语,指尖划过纸页上的字迹,心里头熨帖得很。
将病历单仔细收进抽屉里,梁红想起傍晚时在旧书市场淘来的一本书,里面夹着几页民国时期的老方子。
他弯腰从柜子里把书翻出来,是本泛黄的《本草备要》,封皮都磨得掉了角。
他坐在昏黄的灯下,小心翼翼地翻开,纸页间夹杂着干燥的金银花,香气清淡。
才翻了两页,指尖刚触到那行“金银花,清热解毒,凉散风热”的注解,口袋里的手机就突然“嗡嗡”地震动起来,打破了这满室的宁静。
他愣了一下,掏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屏幕上跳动着“李哥”两个字。
这人是柘城土生土长的汉子,早年跑过货运,性子爽朗,前两年妻子坐月子落下了腰疼的毛病,经人介绍来他医馆扎了半年针灸,才算彻底好转。
自那以后,李哥便常来走动,有时拎一兜自家种的青菜,有时带两斤刚出锅的糖糕,算是成了熟人。
梁红按下接听键,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刚放松下来的慵懒:“喂!你好!李哥。”
“梁医生!”
电话那头传来李哥洪亮的嗓门,隔着听筒都能想象出他拍着大腿笑的模样,“好久不见,最近还挺忙的吧!前几天路过你那里,瞅着医馆大门锁得严严实实的,还以为你出远门了呢。”
梁红失笑,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是的,李哥,前几天回了趟老家宝丰。这两天刚回柘城。”
“怪不得怪不得!”
李哥爽朗的笑声震得听筒微微发颤,“我说呢,往常这个点,你医馆的灯还亮着,那几天黑黢黢的,怪不习惯的。”
梁红靠在椅背上,听着他熟悉的语气,心里暖烘烘的,“可不是嘛,老家的事也不少,这刚回来就赶上今儿个病人多,累得我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辛苦辛苦!”
李哥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了点斟酌,“说起来,梁医生,我今儿个给你打电话,是有个小事想麻烦你。”
“有事你说,李哥。”
梁红坐直了身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跟我还客气什么。”
“也没什么大事。”
李哥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这两天我表妹有点不舒服,说是浑身没劲,还总觉得心口发闷,吃不下饭。
她也是听我说起你医术好,想让你给瞧瞧。我寻思着,等这两天得空了,我就带她过来,你给她看看?”
梁红闻言,立刻认真起来,“她怎么了,李哥?有没有发烧?咳嗽不咳嗽?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他行医这些年,最是怕听“不舒服”这种笼统的说法,总要问得细致些才放心。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李哥的声音透着几分无奈,“那丫头性子腼腆,问她也不说,就说难受。”
“我瞅着脸色是不太好,蜡黄蜡黄的。等这两天我让她过来,你当面给她搭脉,比我说得清楚。”
“行,没问题。”
梁红一口应下,“你让她过来吧,早上八点到十一点,下午两点到五点,我都在医馆。”
“好嘞好嘞!太谢谢你了梁医生!”
李哥的语气瞬间轻快起来,“等她好了,我一定带她上门道谢!”
“谢什么,都是应该的。”
梁红笑了笑,“有空请你吃饭,李哥,就当是谢谢你这些年照顾我生意。”
“哈哈,好说!好说!”
李哥大笑着应下,“那我就不耽误你休息了,回见啊梁医生!”
“回见。”
挂断电话,梁红将手机放回口袋,指尖却还残留着听筒传来的余温。
他抬起头,目光透过窗棂望向窗外的夜色,巷子里已经听不到行人的脚步声了,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衬得这夜愈发深沉。
抬手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时针已经悄无声息地滑过了十一点。
夜已经很深了。
梁红站起身,将桌上的台灯关灭,只留下案头一盏暖黄的小灯。
走到医馆门口,将那扇厚重的木门缓缓关上,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弯腰锁好门闩,又检查了一遍窗户是否关严,这才转身走进里屋。
换下白大褂,身上的疲惫像是潮水般涌了上来。
走到床边,将鞋子踢到床角,一头栽倒在柔软的被褥上,鼻尖萦绕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下一缕清辉,落在她枕边的《本草备要》上。
梁红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李哥的表妹。
浑身没劲、心口发闷、食欲不振……会是气血亏虚吗?还是肝郁脾虚?她想着想着,嘴角牵起一抹浅笑。
管它呢,等病人来了,搭脉便知。
夜风轻轻吹动窗帘,柘城的夜静得能听见虫鸣。梁红翻了个身,将脸颊埋进枕头里,嘴角还带着那点满意的笑意,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