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只,九只,十只……十三只。
也过了半数。
“好,两个方案都通过。”卫省长宣布,“但有几个前提条件。”
他看向我:“第一,平遥牛肉试点期限一年,一年后评估效果,决定是否推广。第二,星火拖拉机扩产分阶段实施,第一年目标三千台,第二年六千台,第三年一万台,根据完成情况调整后续支持。第三,成立联合工作组,由郭副省长牵头,协调解决实施中的问题。”
“韩浩同志,你有信心吗?”
我站起来,声音坚定:“有!”
会议结束后的第二天,省委文件正式下发。
《关于支持平遥牛肉产业试点的决定》
《关于加快星火拖拉机厂发展的若干意见》
两个红头文件,像两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全省引起了震动。
最直接的效应是:星火工业园突然成了香饽饽。
文件下发后的第三天,我的办公室门庭若市。
太原齿轮厂厂长来了:“韩浩同志,我们研究过了,同意在星火工业园设立分厂。需要三十亩地,建设齿轮加工车间,预计投资八十万,年产齿轮五万套……”
榆次液压件厂书记来了:“我们准备把液压泵生产线整体搬迁过去,需要五十个技术工人,二十台设备,能不能解决住房问题?”
长治标准件厂、阳泉轴承厂、临汾铸造厂……全省十几家机械相关企业的负责人,排队来找我谈合作。
我看着这份名单,既兴奋又头疼。
兴奋的是,如果这些企业都能入驻,星火工业园将真正形成一个完整的拖拉机产业链。头疼的是,这么多企业同时进来,土地、厂房、住房、配套——压力山大。
我把刘永好,王大山、李师傅、小周叫来开会。
“情况大家都知道了。”我把企业名单递给他们,“省委支持我们,但考验也来了。这么多企业要进来,我们要做好对接。”
“李师傅,零部件厂区现在建设到什么程度了?”
李师傅翻开笔记本:“已经建成标准化厂房二十栋,每栋两千平米,还有十栋在建。配套设施——道路、水电、食堂、仓库——基本完成。但住房不够,现在只能解决五百人的住宿,如果这些企业都来,至少需要两千个床位。”
“抓紧建简易宿舍。”我说,“先解决燃眉之急,后续再建正式宿舍楼。”
“王师傅,总装厂这边,生产线优化进展如何?”
王大山说:“流水线改造完成了70%,效率提升了40%。但关键是零部件供应不稳定,经常停工待料。”
“这个问题很快会解决。”我指着名单,“这些企业进来后,齿轮、液压件、轴承、标准件——都能就近供应。你要做好对接,把质量标准和供货周期明确下来。”
“小周,技术学校这边呢?”
小周推了推眼镜:“‘基业长青人才工程’的七千多人已经上生产线进行培训。”
“加快培训速度。”我说,“同时从这些企业抽调老师傅,担任兼职教员。这些厂落户后,按照1:10的比例把人才都分下去。”
分工明确后,搬迁对接工作正式开始。
接下来的一个月,星火工业园变成了大工地。
卡车进进出出,拉着设备、材料、人员。新建的厂房里,机器安装调试的声音日夜不停。工地上,工人们加班加点建设宿舍楼。
李师傅忙得脚不沾地。他要协调各企业的用地需求,安排厂房分配,解决施工中的问题。有两次因为用地纠纷,几个厂的负责人差点打起来,都是他赶去调解。
新入驻的企业虽然带来了零部件,但质量参差不齐。有的齿轮精度不够,有的液压件漏油,有的铸造件有砂眼。
“韩总,这样不行。”王大山拿着一份检测报告,“昨天到货的一批齿轮,合格率只有70%。装上拖拉机,跑不了多久就会出问题。”
“建立入厂检验制度。”我果断说,“所有零部件必须经过星火厂质检科检测,合格了才能入库。不合格的退回,连续三次不合格的取消供货资格。”
“那会不会得罪这些企业?”
“得罪也得做。”我严肃地说,“质量是生命线。一台拖拉机出问题,影响的不是一台,是整个品牌的信誉。宁可停产,也不能用不合格的零件。”
一个月后,搬迁对接初见成效。
十五家配套企业中,十家已经完成设备安装,开始试生产。星火总装厂的零部件库存从不足三天,增加到可以支撑半个月。
生产线经过优化,日产量从十台提高到二十台。虽然距离目标还有差距,但趋势是好的。
更重要的是,产业链的雏形开始显现。
在工业园的沙盘上,可以看到:从东边的铸造厂出来毛坯件,送到西边的齿轮厂加工,再到液压件厂装配,最后运到总装厂组装成拖拉机——一条完整的产业链,在五平方公里的园区内闭合。
这个景象,让我想起了后世的产业园区。
但我知道,这才刚刚开始。
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质量能否稳定?成本能否控制?市场能否打开?
而就在我忙着工业园建设时,平遥牛肉那边也传来了消息。
省日报的连续报道进入了第二十期,社会反响热烈。茶煮匠的牛肉试销点,每天都排长队。平遥县食品厂接到的订单,已经排到了三个月后。
冀教授的试验基地,新一批改良牛种开始配种。雷师傅和马师傅带出了第一批徒弟,传统工艺有了传承。
一切都在向好。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封匿名信送到了省纪委。
信的内容很简单,但很致命:
“韩浩借改革之名,行资本主义之实。其所谓的产业试点,实质是私人资本的扩张;其所谓的群众调研,实为搜集情报;其所谓的品牌战略,实为投机倒把。请组织彻查。”
省委文件下发后的第三十五天,一个阴沉沉的早晨,三辆黑色轿车驶入工业园大门,在办公楼前停下。
车上下来七个人,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面容严肃、头发一丝不苟向后梳的中年男子。他穿着深灰色的中山装,左胸前别着一枚红色的像章,眼神锐利如鹰。
省纪委副书记,张振国。
在山西政界,张振国是有名的“铁面书记”。他1952年从华北革命大学毕业,历任县纪委书记、地委纪检处长,1963年调到省纪委。十年纪检生涯,他经手的案件上百件,处理干部七十余人,以“原则性强、不留情面”着称。
他身后跟着六名工作人员——两名纪委干部,两名审计人员,两名记录员。
我接到门卫电话时,正在和王大山讨论生产线优化方案。
“韩组长,门口来了省纪委的车,说要见您。”
我心头一紧,放下手中的图纸:“请他们到会议室,我马上到。”
该来的,终究来了。
走进会议室时,张振国已经坐在主位。七个人坐成一排,面前的笔记本摊开,钢笔已经握在手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肃杀的气氛。
“张书记,欢迎您莅临指导。”我尽量保持镇定。
张振国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起身,只是点了点头:“韩浩同志,坐吧。”
我在他对面坐下。
“今天来,是接到群众举报,需要对星火工业园的相关情况进行核实。”张振国开门见山,声音平板没有起伏,“这是省委批准的调查函。”
他把一份盖着红印的文件推过来。
我接过来看。文件很简单,大意是:根据群众反映,星火工业园在项目建设、资金使用、企业管理等方面存在疑问,由省纪委牵头成立调查组进行核查。
“张书记,我们一定全力配合调查。”我把文件递回去,“您需要了解什么,我们如实汇报。”
“好。”张振国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清单,“这是我们需要调阅的材料清单:星火工业园所有账目、合同、会议记录、人员档案、项目审批文件,以及你个人的工作笔记、信件往来。”
清单很长,列了二十多项。
“还有,”他补充道,“调查期间,星火厂所有资金流动暂停,重大项目暂停审批,相关责任人不得离岗。我们会找有关人员个别谈话,希望你们配合。”
这些话,像一盆冷水浇下来。
资金流动暂停?重大项目暂停?这意味着刚刚起步的配套企业建设要停滞,生产计划要打乱,整个工业园的运转可能瘫痪。
“张书记,资金暂停会影响正常生产,能不能……”我试图争取。
“这是规定。”张振国打断我,“在问题查清之前,必须控制风险。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小王,小刘,”张振国对身后的工作人员说,“你们跟韩浩同志去取材料。记住,所有清单上的材料,一份不能少。”
“是!”
两个年轻人站起来。
我深吸一口气:“请跟我来。”
我的办公室在二楼尽头。
推门进去,张振国环视了一圈。房间很简单:一张办公桌,两个文件柜,一张会客沙发,墙上挂着一幅山西省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星火工业园的布局和辐射范围。
“材料都在文件柜里。”我打开柜门,“账目、合同、会议记录,都按年份和类别整理好了。”
两个工作人员开始一摞一摞地往外搬。
张振国没有动手,他在办公室里踱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个角落。
“韩浩同志,”他忽然停在办公桌前,“这个抽屉里是什么?”
他指的是我办公桌中间的抽屉。那个抽屉,我通常锁着。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里面,除了几本工作笔记,还有那份《关于在山西省试点建立专业化商业公司的初步设想》——郭副省长让我收起来,等时机成熟再提的那份“超前蓝图”。
这几天忙搬迁对接,我竟然忘了把它转移!
“就是些个人笔记。”我尽量平静地说。
“打开看看。”张振国的声音不容置疑。
我掏出钥匙,手有些抖。插了几次才插进锁孔。
咔嚓。
抽屉拉开。
最上面是两本蓝色封面的笔记本,下面压着一沓稿纸。
张振国伸手拿起稿纸。
会议室里,空气凝固了。
张振国坐在主位,那份《关于在山西省试点建立专业化商业公司的初步设想》摊开在他面前。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看得很慢,很仔细。
我坐在对面,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终于,张振国看完了最后一页。他摘下老花镜,揉了揉鼻梁,然后抬起头看我。
“韩浩同志,”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冷,“这份材料,是你写的?”
“是。”我无法否认。
“什么时候写的?”
“大概……半个月前。”
“为什么要写这个?”张振国的手指敲击着稿纸,“服装公司、五金公司、电器公司、农机公司、特产公司——你这是要把全省的商业体系推倒重来啊。”
“张书记,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些思考,一个不成熟的设想。”我解释道,“我没有上报,也没有实施,只是自己记录下来,供将来参考。”
“参考?”张振国冷笑一声,“你这里写得清清楚楚——‘建议分三步走:试点阶段(1965-1967),推广阶段(1968-1970),完善阶段(1971-1975)’。连时间表都排好了,这叫不成熟?这叫仅供参考?”
我无言以对。
“还有这里,”张振国翻到运营模式部分,“‘所有制形式灵活:可以国营,可以集体所有,可以探索国营主导、集体参与、个人承包的混合模式。’韩浩同志,你知道‘个人承包’意味着什么吗?这是典型的资本主义经营方式!”
“张书记,我……”
“你不用解释。”张振国摆手,“我干了十年纪检,见过各种打着改革旗号搞资本主义复辟的案例。你的这份‘设想’,比那些案例更系统,更完整,野心也更大。”
他把稿纸重重拍在桌上。
“我现在正式通知你:调查组将对这份材料进行重点审查。同时,你个人需要就这份材料的写作动机、思想根源、准备实施情况,写出详细说明。”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韩浩同志,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好好配合调查,争取宽大处理。”
说完,他收起那份材料,带着工作人员离开了。
会议室里只剩下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