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雪落在京城的青瓦上时,总带着种把整年喧嚣都压进寂静里的温柔。可这年腊月,国子监东侧那片连着三进院落的青砖房,却偏要逆着这份寂静,让晨读的声气穿破雪幕,裹着墨香飘出半条街——这里是京城第三所女子学堂,也是今年入冬前刚落成交付的新址,此刻正和另外两所学堂一道,等着给这一年的末尾,添上笔沉甸甸的数。
苏婉清踩着雪水走进正堂时,案上的名册还摊开着,红笔圈出的数字在烛火下泛着暖光。她指尖划过最后一页末尾的“800”,指腹蹭过纸面细微的纹路,忽然想起开春时第一次招学员的光景:那时第一所学堂刚收拾好,门扉上的“劝学”匾额还沾着漆,来报名的姑娘拢共不过三十余人,多半是抱着“识几个字总比睁眼瞎好”的念头,怯生生攥着衣角站在院外。
“先生,各堂的课业都查完了,这是最后一批‘识字能手’的考核卷。”门生林阿芷捧着木匣进来,棉鞋踩在地上没什么声响。她掀开匣盖,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百张考卷,每张卷尾都盖着“优”字朱印,“您说的没错,能把《赋税简明册》里的折算法子讲明白的,刚好一百人。”
苏婉清拿起最上面一张,卷上是娟秀的小楷,把“丁税改亩税”的缘由写得条理分明,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田垄图样,旁注“农户张某家,三亩地,旧税三钱二,新税二钱七”。她忍不住笑了:“是城南张屠户家的女儿吧?上次课上她还说,要把这册子讲给她爹听,省得每次交完税都要跟里正吵半天。”
“可不是嘛!”林阿芷也笑,“还有河西堡来的李姐姐,说要回村里教姑娘们认字,顺带把税册上的数算给乡亲们看——以前里正说多少是多少,现在她们自己能算,心里就亮堂了。”
说话间,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苏婉清走到窗边,看见百余名身着青布襦裙的姑娘正列队站在院里,雪落在她们的发髻上,却没人抬手拂去。每个人的腰间都系着个布囊,里面装着《千字文》和翻得卷边的《赋税简明册》,发髻上别着的桃木簪,是学堂特意请木匠打的,簪头刻着极小的“十二省”三字——这一百人,要分作十二队,往江南、巴蜀、关中、岭南那些最需要有人讲清赋税新政的地方去。
“都准备好了?”苏婉清推开窗,寒风裹着雪粒扑进来,却没让姑娘们退后半步。站在队首的姑娘叫沈知夏,是第一所学堂的首届学员,去年还是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全的绣娘,如今却能把“摊丁入亩”的新政讲得头头是道。她往前迈了半步,声音清亮:“先生放心,我们都记着您的话——去了地方,先学方言,再认农时,把税册上的字,变成田埂上能听懂的话。”
苏婉清点点头,从袖中取出十二卷油纸包,每卷里都裹着张地图,标注着各省需要重点去的州县。“这是户部周侍郎托人送来的,说那些地方去年的赋税纠纷最多,你们去了,多跟州县的吏员搭把手,也多听百姓的话。”她把油纸包递给沈知夏,“路上当心,开春时,我们在学堂等你们的信。”
腊月初六那天,京城南门外的驿站格外热闹。十二队女子背着布囊,分别登上了去往不同方向的车马。沈知夏那队要去江南苏州府,马车启动时,她掀开车帘往后看,见苏婉清还站在雪地里挥手,鬓角的银丝沾着雪,像落了片星星。她忽然想起刚入学时,苏先生说的那句“女子识字,不是为了绣在帕子上,是为了把道理刻在心里,讲给更多人听”,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车马碾着雪路往南去时,户部衙署的烛火,已经亮了三个通宵。
周瑾之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把刚核完的奏本往案上一放,指腹按在“民户赋税满意度七成”那行字上,长长舒了口气。旁边的主事陈墨端来杯热茶,笑着说:“大人,您这三天加起来没睡够两个时辰,现在总该歇歇了吧?这七成的数,可是咱们派出去的吏员跑了全国两千多个州县,一户户问出来的,错不了。”
周瑾之端过茶,却没喝,而是转身从书架上翻出本旧档,翻开泛黄的纸页,指着上面“民户赋税满意度两成”的记录,语气里带着些感慨:“你还记得三年前吗?那时咱们去直隶乡下查税,农户见了吏员就躲,有个老太太攥着税单哭,说‘字认不全,税钱交多少,全凭里正一张嘴’。现在再去,农户能把新税册拿出来,跟你算‘今年种了五亩稻,交多少税,留多少粮’,这变化,比这七成的数更实在。”
陈墨也跟着点头,从怀里掏出张纸条:“刚收到顺天府的急报,说近郊有农户主动补交了去年的漏税,还附了张字条,说‘去年没看懂税册,少交了二钱,现在沈姑娘把册子讲明白了,该补的得补上’——您看,这就是苏先生那批姑娘的用处。”
周瑾之接过纸条,见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忍不住笑了:“我就说,让识字的姑娘去基层,比咱们派十个吏员都管用。她们能跟百姓坐一条板凳上说话,能把‘摊丁入亩’的好处,讲到百姓心坎里去。”他把纸条夹进奏本里,“走,跟我去宫里,把这好消息奏给陛下。”
早朝时的太和殿,飘着淡淡的檀香。当周瑾之把奏本呈到御案前,念出“民户赋税满意度七成,较改革前提升五成”时,殿内静得能听见炉子里炭火噼啪的声响。文武百官都愣了愣,接着便有人低声议论——谁都知道,三年前推行赋税改革时,阻力有多大,里正瞒报、农户抵触,甚至有州县吏员直言“这新政推行不下去”。
皇帝手指叩着御案,目光扫过阶下百官,忽然开口:“周侍郎,这五成的提升,你说是靠什么?”
周瑾之躬身回道:“回陛下,靠的是三样——一是新政本身公平,丁税摊入田亩,无地农户免交丁银,百姓得了实惠;二是吏员严查贪腐,去年一年,咱们查处了两百多个瞒报赋税的里正,百姓没了苛扰;三是……”他顿了顿,抬眼看向皇帝,“是苏婉清先生的女子学堂,派了百名识字能手去基层,帮百姓看懂税册,讲清政策。百姓心里亮堂了,对官府的信任,自然就多了。”
皇帝点点头,拿起奏本翻了翻,忽然指着其中一段问:“苏州府的满意度最高,达八成五,这是为何?”
“回陛下,苏州府是首批派识字能手去的地方,”周瑾之回道,“沈知夏姑娘那队去了之后,跟州县吏员一起,在各村开了‘赋税讲堂’,还编了通俗的歌谣,把税册上的条文唱给百姓听。有农户说,以前交完税总觉得亏,现在自己能算明白,知道交的税用在修水渠、铺道路上,心里就踏实了。”
殿内的议论声渐渐变成了赞叹,有大臣出列奏道:“陛下,女子识字助新政,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可见只要能为百姓办实事,不拘男女,皆可为国效力。”
皇帝放下奏本,目光落在殿外的雪地上,语气里带着些暖意:“说得好。以前总有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苏婉清和那百名姑娘,用实实在在的事证明,女子有才,不仅能持家,更能助国。传朕旨意,赏女子学堂白银千两,用于扩充校舍;赏百名识字能手各锦缎两匹,其家人免当年丁税——让天下人都知道,为百姓做事的人,朝廷不会忘了她们。”
散朝后,周瑾之走出太和殿,见雪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把檐角的冰棱照得晶莹剔透。他想起昨夜陈墨说的,顺天府农户补交漏税的事,忽然觉得,这腊雪虽然冷,却冻不住百姓心里的暖意,也冻不住这新政带来的生机。
此时的江南,沈知夏正和队友们在苏州府的一个小村落里,围着炭火跟农户说话。村里的王阿婆捧着新税册,指着上面的数字问:“沈姑娘,你看我家两亩地,今年交这些税,是不是比去年少了?”
沈知夏点点头,拿过炭笔在纸上算给她看:“阿婆,您去年交的是丁税加田税,一共五钱;今年丁税摊进田亩里,您家两亩地,只交三钱五,少交了一钱五呢。”
王阿婆笑得眼睛都眯了,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裹着些花生:“姑娘,快尝尝,这是今年新收的。以前我总跟里正吵架,觉得他多收了税,现在你们来了,把账算得明明白白,我这心里啊,比吃了蜜还甜。”
沈知夏接过花生,剥了一颗放进嘴里,觉得格外香。她抬头看向窗外,见雪后的阳光洒在田埂上,远处有孩童在雪地里跑,笑声清脆。她忽然想起苏先生说的“开春等你们的信”,心里暗暗想,等开春时,一定要把这里的事,详详细细写在信里,告诉先生,告诉学堂里的姐妹们——她们在江南,用自己识的字,给百姓心里,点亮了一盏灯。
京城的腊月底,年味越来越浓。苏婉清站在学堂的院子里,看着工匠们给新校舍上梁,梁上挂着的红绸子在风里飘,像一团跳动的火。林阿芷拿着刚收到的信跑过来,笑着说:“先生,沈姑娘从苏州府寄信来了!说那里的百姓都很欢迎她们,还说要跟咱们学堂再要些《赋税简明册》,分给邻村的人看。”
苏婉清接过信,展开来看,见上面的字带着些旅途的疲惫,却写得格外认真,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炭火盆,旁注“江南虽冷,炭火暖心”。她抬头看向远处的国子监,想起年初时有人质疑“女子学堂无用”,如今却有百名姑娘在十二省为新政助力,有八成五的百姓认可赋税改革,忽然觉得,这一年的辛苦,都值了。
雪又开始下了,轻轻落在苏婉清的肩头。她把信叠好放进袖中,看着院子里忙碌的工匠,看着远处飘着炊烟的街巷,忽然想起皇帝的旨意——“为百姓做事的人,朝廷不会忘了她们”。她知道,这只是个开始,往后会有更多的姑娘走进学堂,会有更多的“识字能手”去往基层,会有更多的百姓看懂税册,明白政策。
腊雪映着新程,这年的年底,京城的雪地里,不仅藏着年关的温柔,更藏着无数人用努力换来的,属于未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