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月圆之夜。
黄昏时分,天色便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暗红,仿佛苍穹之上泼洒了一层稀薄的血浆。厚重的云层在夕阳残照下翻滚涌动,边缘镶着一道道诡谲的金边。没有风,空气沉闷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压得人喘不过气。京城街头巷尾早早便没了人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最胆大的更夫都缩着脖子,脚步匆匆,不敢在空旷处多作停留。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寂静中蔓延。
宸王府内,灯火通明,却比往日更加安静肃穆。仆役们行走间几乎不发出声音,个个面色凝重。楚倾凰强撑着穿戴整齐,坐在外间暖阁的窗边,目光投向皇宫的方向。她的脸色在灯下依旧苍白,但眼神清明坚定,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一枚小巧的、刻着简易防护阵法的玉佩——这是她今早用最后一点心力完成的,虽力量微弱,却寄托着她全部的祈愿。
“姑娘,夜深了,您还是回房歇着吧,仔细着凉。”青黛捧着一件厚披风过来,轻声劝道。
“无妨,我就在这里坐坐。”楚倾凰摇摇头,接过披风披上,“殿下那边……可有消息?”
“影驹大哥方才传回暗号,殿下已顺利入宫,在文渊阁安置。外围影卫也均已就位,一切顺利。”青黛低声回禀,顿了顿,又道,“姑娘,您说今晚……真的会出事吗?”
楚倾凰望着天际那越来越浓的暗红色,沉默片刻,低声道:“山雨欲来风满楼。该来的,总会来。我们能做的,就是相信殿下,守住这里。”
她心中并非不担忧。萧夜离身体虽恢复大半,但毕竟重伤初愈,面对阿依慕那诡异莫测的邪术和宫中复杂的局面,风险依然巨大。但她更知道,此刻任何的慌乱都无济于事,唯有冷静和信任,才是对他最好的支持。
皇宫,文渊阁。
这是一座位于外廷东北角、相对僻静的二层小楼,周围古木参天,平日里除了洒扫太监和偶尔来查阅档案的低阶官吏,罕有人至。萧夜离被安排在一楼东侧一间简陋的值房内,房间狭小,只有一桌一椅一榻,窗棂老旧,透着丝丝寒意。
他谢绝了内侍送来的炭盆和茶点,只留下一盏油灯,独自坐在窗前。窗外,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那轮本该皎洁的圆月,此刻正从东方的天际缓缓升起,颜色果然异于平常——并非银白,而是一种暗沉沉的、如同陈旧血迹般的暗红,边缘模糊,仿佛蒙着一层不祥的薄纱。月光透过窗纸洒入,给室内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诡异的暗红色调。
血月当空,邪氛弥漫。
萧夜离收敛气息,将自身存在感降至最低,如同融入这幢古老建筑的一道影子。他的耳力运至极致,捕捉着方圆数百丈内的细微动静。文渊阁本身寂静无声,但远处的宫殿群落,似乎隐隐传来不同寻常的、压抑的喧嚣——那是禁军换防时甲胄兵刃碰撞的沉重声响比往常更加密集,是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宫墙夹道间穿梭,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弦丝绷紧到极致的紧张氛围,弥漫在整座皇城的上空。
皇帝显然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龙影卫”恐怕早已遍布宫闱暗处,只等猎物现身。
时间一点点流逝,月上中天,暗红色的光芒愈发浓重,将殿宇的飞檐翘角映照得如同蛰伏的怪兽。子时将近。
就在这时,萧夜离敏锐地捕捉到,从西北方向,那座废弃的“焚星台”所在的大致区域,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能量波动!那波动并非真气或内力,而是一种更接近精神层面、混合着灼热、冰冷与怨恨的诡异震颤,与塔林、赤岩镇感应到的气息同源,却更加凝练、更加……迫不及待!
阿依慕,果然在焚星台!
几乎同时,文渊阁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夜鸟振翅般的声响——那是影卫约定的暗号:目标区域异动,有人接近焚星台,身份不明,数量约五至七人,身手不俗。
萧夜离眸中寒光一闪,身形微动,如同鬼魅般滑出值房,融入楼外浓重的阴影之中。他没有走正路,而是凭借对宫中地形的熟悉(得益于早年皇子时的经历和后来暗中绘制的秘图),借助殿宇阴影、假山树木的掩护,向着西北方向悄无声息地疾行。
越是靠近焚星台区域,空气中那股诡异的能量波动就越发明显,甚至带着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低声嗡鸣,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豸在耳边振翅。周围的守卫明显增多,且都是“龙影卫”中精锐中的精锐,气息沉稳,目光如电,隐藏在暗处,将通往焚星台的几条主要路径守得水泄不通。萧夜离不得不更加小心,绕行更远的路径,避开一道道明暗岗哨。
终于,他潜行至一片靠近焚星台、但因靠近冷宫而荒废多年的小花园中。这里杂草丛生,怪石嶙峋,几株枯死的老树张牙舞爪,正是绝佳的观察点。他伏在一座半塌的太湖石后,凝目向不远处的焚星台望去。
焚星台是一座约三丈高的砖石结构方形高台,台基宽大,有石阶可上。台上原本可能有望楼或祭坛建筑,如今早已坍塌殆尽,只余断壁残垣和丛生的荒草藤蔓。在暗红血月的映照下,整座高台如同浸泡在血池之中,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而此刻,高台之上,并非空无一人!
几道黑影正悄无声息地在台顶废墟间忙碌着。借着血月微光,萧夜离勉强能看清,那是五名身着黑色劲装、面覆黑巾的身影,动作迅捷而熟练。他们似乎正在清理台顶中央一片区域的杂物,并将一些暗红色的、拳头大小的块状物,按照某种特定的图案,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清理出的空地上。
血焰泥!而且看那摆放的方位,隐约构成了一个复杂的、中心凹陷的火焰状图案!图案的中心,正对着血月升起的方向。
他们在布置祭坛!或者说,在激活某个早已预设在此的仪式场域!
萧夜离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那五名黑衣人。他们的身形步伐,不似中原武学路数,带着明显的西域特征。是阿依慕手下那些西域武士!但阿依慕本人并未出现。
难道她还在等待?还是说,这只是一个前奏?
就在他凝神观察之际,异变突生!
焚星台东侧的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极其短促、却充满惊怒的闷哼!紧接着,便是兵刃出鞘的锐响和几声压抑的呼喝!打斗声瞬间爆发,但很快又平息下去,只余几声重物倒地的闷响。
“龙影卫”动手了!他们显然也发现了台上的异动,并试图擒拿或驱逐这些黑衣人。
台上的五名西域武士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并不惊慌。其中一人猛地从怀中掏出一物,用力掷向空中!那物体在空中爆开,化作一团并不耀眼、却散发浓烈甜腻香气的绿色烟雾,迅速扩散开来。
“屏息!烟雾有毒!”黑暗中传来“龙影卫”的低喝,伴随着几声剧烈的咳嗽。
绿色烟雾阻隔了视线,也干扰了感知。台上剩余的四名西域武士趁此机会,动作更快,最后几块“血焰泥”被迅速归位。当最后一块泥块嵌入图案中心的凹陷处时——
整个焚星台,猛然一震!
不是物理上的震动,而是一种能量层面的、沉闷的轰鸣!台上那由血焰泥构成的火焰图案,骤然亮起暗红色的光芒,那光芒并非向外照射,而是如同流水般,沿着图案的纹路急速流淌、汇聚,最终全部涌向中心的凹陷处!
一股比之前强烈十倍、百倍的邪异气息,如同沉睡的凶兽骤然苏醒,从台顶冲天而起!暗红色的光柱混着那绿色毒烟,直冲血色天穹,仿佛与那轮不祥的血月产生了某种共鸣!月光似乎更加暗沉,天空的红色仿佛要滴下血来!
“阻止他们!毁掉祭坛!” “龙影卫”的厉喝声再次响起,这次带着明显的急迫。数道矫健的身影从不同方向扑向高台,刀光剑影在暗红光芒中闪烁。
台上的西域武士悍然迎战,他们武功路数诡异,力量奇大,且似乎不畏伤痛,竟暂时挡住了“龙影卫”的第一波冲击。双方在狭窄的台顶激烈厮杀,兵刃碰撞声、呼喝声、惨叫声混杂在一起。
然而,那被激活的火焰图案,光芒越来越盛,中心凹陷处仿佛成了一个无形的漩涡,疯狂吸纳着某种来自地底、来自月光、甚至来自空气中弥漫的怨恨与恐惧的能量!整个焚星台周围的温度都在急剧升高,空气扭曲,地面微微震颤,荒草无风自燃,化为飞灰!
萧夜离伏在暗处,心脏狂跳。他看得出,那祭坛一旦完全激活,后果不堪设想!必须立刻阻止!
但就在他准备现身、冒险突袭祭坛中心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焚星台西侧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里,一道纤细的、披着暗红色斗篷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浮现。
她缓缓抬起头,暗红月光映亮了她兜帽下半张绝美却冰冷如霜的脸,以及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妖异琉璃光芒的眼眸。
阿依慕!
她终于出现了!而且,她手中似乎托着什么东西,正对着祭坛中心,口中念念有词!
真正的仪式,现在才开始!而那被她托在手中的,会不会就是……“钥匙”?
萧夜离瞳孔骤缩,体内新生却精纯的内息瞬间提至极限。他知道,决战的时刻,到了。他必须在她完成仪式、引动那所谓“真正的力量”之前,打断她!无论她手中的“钥匙”是什么,都必须夺下或摧毁!
然而,就在他身形将动未动之际,异变再生!
焚星台南侧的宫墙之上,突然传来一阵嚣张的大笑声:“哈哈哈哈!好一场热闹!陛下养的好狗儿,果然嗅觉灵敏!还有那位躲在石头后面的宸王殿下,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
声音尖锐刺耳,带着一种肆无忌惮的狂意。随着话音,数道身影如同夜枭般从宫墙上飘落,稳稳落在焚星台下的空地上,隐隐与台上的西域武士、台下的“龙影卫”形成三角对峙之势。
为首一人,身形瘦高,穿着宫中太监的服饰,但气质阴鸷,面容苍白,一双眼睛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他身后跟着七八名黑衣人,气息沉凝,显然都是高手。
萧夜离心中一沉。这声音,这身形……是皇帝身边侍奉多年、深得信任的内务府大总管太监——刘谨!他竟然也是阿依慕或“影”组织的人?或者说,他就是那个与阿依慕争吵后离开赤岩镇的汉人首领?
刘谨的出现,瞬间让本就混乱的局面,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危机四伏!
血月之下,焚星台上,暗红邪光冲天。西域武士、“龙影卫”、神秘太监、隐匿的宸王……各方势力,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骤然碰撞!
真正的风暴,此刻才真正拉开序幕!而风暴的中心,那手持未知“钥匙”、吟唱古老咒文的阿依慕,琉璃色的眼眸中,倒映着血月与火光,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妖异而疯狂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