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珘走后的那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东方天际只泛起一抹极淡的鱼肚白,药庐外的竹篱上还凝着一层薄薄的露水,沾湿了爬在上面的牵牛花藤。苏清越便已起身,摸索着走到院中的水井旁,拎起系着麻绳的木桶,缓缓汲起一桶凉水。指尖触到水的凉意时,她才微微回神,原来昨夜那场似真似幻的相处,竟真的随着晨光散去了。
接下来的三天,乾珘果真如人间蒸发般,再未踏足药庐半步。
第一日清晨,苏清越照旧循着往日的规矩打理药庐。她虽目不能视,却早已将药庐的每一处都刻在了心上。左手扶着药柜的木棱,右手指尖划过一个个抽屉上的竹牌,竹牌上用刀刻着不同药材的名字,皆是她师父在世时所留。她指尖停在刻着“甘草”的竹牌上,轻轻拉开抽屉,一股清甜的药香便漫了出来。她取过一旁的戥子,凭着多年的经验,精准地称出几钱甘草,又依次取出当归、陈皮,皆是近日诊病常用的药材,而后将这些药材搬到院中的晾架上,小心翼翼地铺开。晾架是用上好的楠木所制,师父说楠木不易腐坏,且不会沾染杂味,用来晾药最是妥当。她伸出手,感受着晨间微凉的风拂过药材,带着一丝草木的清香,这是她熟悉的味道,也是她赖以生存的根本。
辰时刚过,药庐的木门便被轻轻推开,传来一阵略显蹒跚的脚步声。“苏姑娘,在家吗?”门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住在巷尾的张老丈,他近日总说胸闷气短,已来寻苏清越诊过两次脉。
苏清越连忙迎了上去,声音温和:“张老丈,快请坐。”她摸索着端过一张竹凳,放在石桌旁,又转身去沏了一杯热茶。茶杯是粗陶所制,杯壁上刻着简单的兰草纹,是她自己闲时用小刀刻的。“老丈今日感觉如何?”
张老丈坐下,叹了口气:“托姑娘的福,喝了你的药,胸闷倒是轻了些,就是夜里还是睡不安稳。”
苏清越伸出手指,搭在张老丈的腕脉上,指尖感受着脉搏的跳动。她的指尖纤细而微凉,触碰到老丈粗糙的手腕时,老丈不由得缩了一下,又连忙稳住。“老丈脉象沉缓,仍是心脾两虚之症。”苏清越沉吟片刻,“我再给你调一副药,多加一味酸枣仁,助你安神。”
说着,她便转身走到药柜前,凭着记忆精准地取出药材,用戥子仔细称好,又用草纸将药材包好,系上麻绳。“每日一剂,清水煎服,早晚各一次,切记不可吃辛辣油腻之物。”她将药包递到张老丈手中,又细细叮嘱着。
张老丈接过药包,连连道谢,从怀里掏出几文铜钱,放在石桌上:“姑娘,这是药钱。”
“老丈客气了。”苏清越并未去碰铜钱,只是轻声道,“若是日后有什么不适,尽管来寻我。”
张老丈走后,药庐又恢复了平静。苏清越坐在石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茶杯的杯壁。她忽然想起,前几日乾珘来的时候,总会带着一坛上好的碧螺春,用精致的白瓷茶杯沏好,递到她手中。那茶杯触手温润,与她手中这粗陶杯截然不同。那时她并未多想,只当他是家境殷实之人,如今想来,却觉处处透着异常。
她开始细细回想与乾珘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从前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竟如潮水般涌了上来,清晰得令人心惊。
比如,他的脚步声。寻常男子行走,总会带着几分沉重,哪怕是脚步轻盈之人,也难免会有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响。可乾珘不同,他的脚步声永远轻盈得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悄无声息。有一次,她正低头整理药材,全然未察觉他的到来,直到他开口说话,她才惊觉身边竟多了一个人。当时她只当是自己太过专注,未曾深思,如今想来,这哪里是专注便能忽略的,分明是他的脚步太过诡异,不似常人所有。她甚至能想起,有一回巷中来了个卖货郎,挑着担子走得气喘吁吁,脚步声在巷中回荡,而乾珘从卖货郎身边走过时,脚步依旧轻盈,与卖货郎的沉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比如,他说话时的用词。当今圣上推崇简约,民间说话也多是直白通俗,就连文人墨客,日常交谈也不会太过晦涩。可乾珘不同,他偶尔会冒出一些极为古雅的词汇,像是从几百年前的故纸堆里走出来的人。有一次,她晾晒药材时,随口说了一句“这天气倒是适合晾药”,他却接了一句“岁华流转,时序相宜,正是曝药好时节”。“岁华流转”“时序相宜”,这般用词,就连镇上最有学问的老秀才,日常也极少使用。还有一回,她提到师父在世时对她的教导,他竟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令师定然是位高义之人”,这话出自古籍,寻常人若非饱读诗书,且对古籍极为熟悉,断不会如此自然地脱口而出。当时她只觉得他学识渊博,如今想来,却只觉得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
再比如,他看她的眼神。虽然她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目光的重量。那种目光,深沉得像是一片无垠的大海,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有眷恋,有欣喜,有痛苦,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专注,沉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有一次,她正在制药,将研磨好的药粉筛入瓷碗中,他就站在一旁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她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落在她的脸上,那种专注,不似看一个普通的医女,反倒像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执念。那时她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连忙停下手中的动作,找了个由头让他离开了,如今想来,那目光中蕴含的情绪,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还有他给的银锭。那日她为他诊治,他留下的那锭银子,成色极佳,上面刻着的纹路,她虽看不见,却能摸得出来。后来她曾拿着那锭银子去镇上的银铺换些铜钱,银铺的老板接过银子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连连称奇。老板说,这银锭是前朝的官银,成色足,纹路精致,如今早已不多见,市面上更是价值不菲。当时她只觉得乾珘家境定然十分富裕,竟能拿出这般珍贵的银锭,如今想来,一个寻常的富家公子,又怎会持有前朝的官银?这其中的疑点,竟如此之多。
还有铁匠铺的警告。前几日她的盲杖有些松动,便去镇上的铁匠铺修理。老铁匠是个话不多的人,平日里只管埋头打铁,极少与人闲谈。可那日,他看到她的盲杖,又听闻她认识一位姓秦的公子时,脸色骤变,拉着她走到铁匠铺的角落,压低声音警告她:“姑娘,那位秦公子,不是寻常人,你最好离他远些,否则恐有性命之忧。”当时她追问缘由,老铁匠却只是摇了摇头,不肯再多说一句,只是一个劲地劝她多加小心。那时她虽有些疑惑,却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如今想来,老铁匠定然是知道些什么,才会如此郑重地警告她。
还有赵七的暗示。赵七是镇上酒楼的伙计,为人机灵,消息也灵通。有一次她去酒楼买包子,恰好遇到赵七,赵七神神秘秘地对她说:“苏姑娘,那位常来你药庐的秦公子,可不简单啊。前几日我看到他在镇外的山神庙前,好像在和什么人说话,语气怪怪的,而且他身上的衣服,看着就不是咱们这寻常人家能穿得起的。”当时她只当是赵七小题大做,未曾在意,如今想来,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竟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所有的线索,像是一根根细密的丝线,在她的脑海中渐渐交织在一起,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而她,就被困在这张网的中央,无处可逃。她不知道这张网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也不知道自己与乾珘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纠葛。她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一块巨石,让她喘不过气来。
第一日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过去了。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天边泛起一抹绚烂的晚霞,将药庐的庭院染成了一片金色。苏清越收起晾晒好的药材,一一放回药柜中,动作缓慢而机械。她摸出怀中的盲杖,走到院门口,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只是单纯地想感受一下晚风的吹拂。巷子里传来孩童的嬉笑声,传来妇人的呼唤声,传来小贩的叫卖声,这些都是她熟悉的人间烟火,可此刻听来,却觉得有些遥远。
第二日,天刚亮,苏清越便背着药篓,拿着药锄,打算去后山采药。后山盛产药材,师父在世时,经常带她去后山采药,那里的每一种药材,每一条小径,她都无比熟悉。虽然她目不能视,但凭着记忆和多年的经验,也能准确地找到自己需要的药材。
刚走到巷口,便遇到了住在隔壁的王婶。王婶是个热心肠的人,平日里经常帮衬她。“清越,你这是要去后山采药啊?”王婶的声音带着几分关切,“后山近日好像不太平,听说有野兽出没,你一个人去,可得小心啊。”
苏清越笑了笑,轻声道:“多谢王婶关心,我知道分寸,不会去太深的地方,采完药就回来。”
王婶点了点头,又道:“对了,前几日常来你药庐的那位秦公子,怎么没见他陪你一起去?他一个大男人,陪着你也能有个照应。”
提到乾珘,苏清越的心头微微一紧,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他近日有事,忙去了。”
王婶哦了一声,不再多问,只是又叮嘱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苏清越握着盲杖,慢慢向后山走去。后山的空气格外清新,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她沿着熟悉的小径行走,脚下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她能感受到身边的树木,有的粗壮,有的纤细;能感受到身边的花草,有的带着香气,有的带着刺。她走到一片向阳的山坡上,这里长着许多柴胡。她放下药篓,拿起药锄,小心翼翼地挖了起来。柴胡的根须细密,挖的时候要格外小心,不能损伤根须,否则会影响药效。
挖了一会儿,她便觉得有些累了,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她摸出腰间的水囊,喝了一口水。水是清晨从井中汲的,带着一丝凉意,喝下去顿时觉得清爽了许多。她闭上眼睛,耳边传来鸟鸣声,传来风吹过树叶的声音,传来山泉流淌的声音。这些声音,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可就在这时,她忽然想起了乾珘。前几日,他也曾陪她来过后山采药。那天,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身姿挺拔,站在阳光下,宛如一幅画。他帮她背着药篓,帮她辨认药材,还会耐心地听她讲解每种药材的功效。有一次,她不小心脚下一滑,险些摔倒,是他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他的手臂温暖而有力,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让她一时竟有些失神。那时的他,温柔而体贴,哪里有半分异常之处?
可如今想来,他对后山的熟悉程度,竟丝毫不亚于她。后山有一条极为隐蔽的小径,就连镇上的老药农都很少有人知道,可他却能准确地找到。当时她问他是如何知道这条小径的,他只是笑着说,偶然间发现的。如今想来,这哪里是偶然发现的,分明是他早就知道这条路。
还有一次,她遇到了一株极为罕见的灵芝,长在悬崖峭壁上,她根本无法采摘。乾珘看到后,二话不说,便攀着岩石爬了上去,将那株灵芝摘了下来,递给她。他的动作轻盈而敏捷,仿佛常年在悬崖峭壁上行走一般,这哪里是寻常富家公子能做到的?
越想,苏清越的心头就越乱。她不知道乾珘究竟是谁,也不知道他接近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他对自己的好,是真心的,还是另有所图?他身上的那些异常之处,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休息了一会儿,苏清越便又开始采药。她采了柴胡、黄芩、知母等多种药材,将药篓装得满满当当。夕阳西下时,她才背着药篓,慢慢向山下走去。回到药庐时,天已经有些黑了。她点亮桌上的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小小的药庐。她坐在桌前,开始整理采回来的药材,将药材上的泥土清理干净,然后分类放在竹匾中,准备明日晾晒。
整理药材的时候,她的手指不小心被一根带刺的药材划破了,渗出一丝鲜血。她下意识地想喊乾珘的名字,话到嘴边,才猛然想起,他已经三天没有来了。她自嘲地笑了笑,从药柜中取出一点止血的药粉,敷在伤口上,然后用布条缠好。那一刻,她忽然觉得有些孤单。师父去世后,她便一直一个人生活,早已习惯了孤单。可乾珘的出现,却像一束光,照亮了她灰暗的生活。他的陪伴,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可如今,这束光却突然消失了,只留下她一个人,重新陷入无边的黑暗和孤单之中。
第三日,苏清越没有出门,留在药庐中制药。她打算制作一些安神丸,近日镇上有不少人因为天气炎热,夜不能寐,安神丸正好能派上用场。制作安神丸的工序极为繁琐,需要将酸枣仁、柏子仁、远志等多种药材研磨成细粉,然后用蜂蜜调和,搓成小小的药丸,再放在通风处晾干。
她坐在桌前,将药材一一放在研钵中,用研杵细细研磨。研杵是用青石所制,沉甸甸的,她磨了一会儿,便觉得手臂有些发酸。可她却没有停下,只是机械地重复着研磨的动作。她的脑海中,依旧在回想那些与乾珘有关的细节,那些疑点,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她的心头,让她无法平静。
中午时分,药庐的木门被推开,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苏清越的心猛地一跳,以为是乾珘来了,可抬头一听,却发现是赵七。
“苏姑娘,我来给你送点包子。”赵七的声音带着几分讨好,“今日酒楼新蒸的肉包子,我特意给你留了几个。”
苏清越放下手中的研杵,笑了笑:“多谢赵小哥,又麻烦你了。”
赵七将包子放在石桌上,目光在药庐中扫了一圈,见没有其他人,便压低声音道:“苏姑娘,那位秦公子,还是没来啊?”
苏清越点了点头:“嗯,他近日有事。”
赵七搓了搓手,犹豫了片刻,又道:“苏姑娘,我上次跟你说的话,你可千万要放在心上。那位秦公子,真的不简单。昨日我听酒楼里的一位老主顾说,他曾在京城见过这位秦公子,身边跟着不少随从,排场极大,不像是寻常的富家公子。而且,那位老主顾还说,这位秦公子的样貌,竟与前朝一位失踪的王侯极为相似。”
“前朝王侯?”苏清越的心头猛地一震,连忙追问道,“赵小哥,你说的是真的?”
赵七连忙道:“我也是听那位老主顾说的,真假我也不知道。不过,那位老主顾曾在京城做官,见多识广,应该不会乱说。苏姑娘,你可得多加小心啊,前朝的人,可不是咱们能招惹得起的。”
苏清越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知道了,多谢赵小哥提醒。”
赵七又叮嘱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赵七走后,苏清越坐在桌前,久久没有动弹。前朝王侯?这个身份,太过惊人,也太过遥远。她一个小小的盲眼医女,怎么会与前朝王侯扯上关系?乾珘真的是前朝王侯吗?如果是,他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小镇,为什么会接近自己?
她拿起桌上的包子,却没有任何胃口。她只觉得心头越来越乱,越来越不安。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是应该主动去寻找答案,还是应该就此逃避?可她知道,逃避是没有用的,那些疑点,那些线索,早已将她与乾珘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她根本无法置身事外。
第三日就在这样的不安和焦虑中过去了。夜幕降临,月光透过窗棂,洒在药庐的地面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苏清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乾珘的身影,浮现出他温柔的笑容,浮现出他深沉的目光,浮现出那些异常的细节。她不知道,明天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第四天傍晚,夕阳西下,天边烧着绚烂的晚霞,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晚霞的光芒,将药庐的庭院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院中的竹篱、晾架、石桌石凳,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边。苏清越正站在晾架前,晾晒着最后一批药材。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指尖拂过药材的叶片,感受着药材的干燥程度。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从巷口传来。那气息,清淡而独特,带着一丝淡淡的草木清香,是她刻骨铭心的味道。她的身体猛地一僵,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既紧张,又有些期待。
脚步声渐渐靠近,依旧是那般轻盈,悄无声息,却又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存在感。苏清越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手中握着一片刚刚晾晒好的甘草叶,指尖微微收紧。
脚步声在药庐门口停了下来。苏清越能感受到,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依旧是那般深沉,带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这一次,他没有伪装成那个温润如玉、带着精致茶点的秦公子,也没有穿着那身月白色的长衫。他只是穿着一身简单的青衣,衣料虽简单,却依旧难掩他挺拔的身姿。他没有带任何东西,就这样静静地站在药庐门口,像一尊雕塑,与身后绚烂的晚霞融为一体。
苏清越感应到他的存在,手中的动作缓缓恢复如常,继续晾晒着药材,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和一个寻常的访客交谈:“秦公子,三日不见。”
“苏姑娘。”他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能进来吗?”
苏清越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身,给了他一个让路的姿势。
乾珘迈开脚步,走进了庭院。他的脚步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庭院中很安静,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还有苏清越晾晒药材的细微声响。夕阳的光芒洒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单,也有些落寞。
两人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苏清越摸索着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又给乾珘倒了一杯,推到他的面前。乾珘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桌上的茶杯,目光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夕阳渐渐西沉,天边的晚霞越来越绚烂,颜色也越来越深,从最初的金色,渐渐变成了橙红色,又变成了紫红色,最后,变成了一片深邃的红,仿佛天边着了火一般。远处的山峦,也被晚霞染成了一片红色,轮廓模糊,宛如一幅意境悠远的水墨画。
沉默了许久,乾珘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像是怕打破这片刻的宁静,又像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苏姑娘,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苏清越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坐着,手中握着那杯凉茶,指尖感受着茶杯的凉意。她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她也知道,这个故事,将会揭开所有的谜团,也将会改变她的一生。她做好了准备,无论这个故事是什么,无论真相是什么,她都愿意去面对。
乾珘抬起头,望向天边绚烂的晚霞,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淡淡的惆怅,还有一种深深的悔恨,缓缓地流淌出来:“很久以前,有个任性妄为的人。他生在富贵之家,身份尊贵,从小便锦衣玉食,无忧无虑。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拥有无尽的财富,拥有所有人的敬畏和奉承。可他却觉得人生无聊至极,日复一日的锦衣玉食,日复一日的阿谀奉承,让他感到无比的厌烦。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他得不到的,也没有什么事情是能让他真正开心的。”
“他整日寻欢作乐,流连于声色犬马之中,身边的人都劝他收敛一些,可他却置若罔闻。他觉得,人生苦短,就应该及时行乐。有一次,他听人说,在遥远的昆仑山上,有一座上古秘境,秘境中住着一位绝世佳人,拥有倾城之貌,还拥有长生不老之术。他听了之后,顿时来了兴趣。他觉得,这世间的一切他都已经拥有,唯有长生不老,是他未曾得到的。而且,那位绝世佳人,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于是,他不顾众人的劝阻,带着一群随从,浩浩荡荡地前往昆仑山。昆仑山终年积雪,环境恶劣,许多随从都在路上冻死、饿死,可他却毫不在意。他一心只想找到那个上古秘境,找到那位绝世佳人。经过数月的跋涉,他终于找到了那座上古秘境。秘境之中,风景如画,与外界的冰天雪地截然不同。那里有清澈的溪流,有奇异的花草,有参天的古木,还有各种珍奇的鸟兽。而那位绝世佳人,就站在秘境的中央,宛如一朵雪山上的莲花,清冷,遥远,不容亵渎。”
“他第一眼看到她,就被她深深吸引了。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她的美,不是那种世俗的艳丽,而是一种纯净的、清冷的美,像月光一样,温柔而圣洁。那一刻,他那颗放荡不羁的心,第一次有了悸动。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美好的东西,值得他去追寻,值得他去珍惜。”
“可他毕竟是个任性妄为的人,他不知道如何去表达自己的爱意,也不知道如何去珍惜这份美好的感情。他以为,凭借自己的身份和权力,就能得到一切。他向那位佳人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希望她能跟自己回去,做他的王妃。可那位佳人却拒绝了他。她告诉她,她是秘境的守护者,不能离开秘境,而且,她也不屑于世俗的荣华富贵。”
“被拒绝后,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他从未被人如此拒绝过,更何况是被一个他如此喜欢的女子拒绝。他恼羞成怒,开始用各种方法逼迫她。他封锁了秘境的出口,断绝了秘境中的水源和食物,想让她屈服。他以为,只要她屈服了,就能得到她。可他没想到,那位佳人的性格极为刚烈,宁死不屈。她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意跟他回去。”
“他见逼迫无效,便又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听说,秘境中有一种神奇的仙草,名为‘长生草’,吃了之后可以长生不老。他以为,那位佳人之所以不愿意跟他回去,是因为她舍不得秘境中的长生草。于是,他便派人去寻找长生草,想将长生草毁掉,以此来要挟她。可他不知道,长生草是秘境的根基,一旦毁掉,秘境就会崩塌,那位佳人也会随之魂飞魄散。”
“他的随从在寻找长生草的过程中,不小心触动了秘境的机关,导致秘境开始崩塌。大地震动,山石滚落,清澈的溪流变成了汹涌的洪水。那位佳人看到秘境崩塌,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她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失望和怨恨。她对他说,他的自私和任性,毁掉了一切。她诅咒他——永生永世,不老不死,带着所有的记忆,永远寻找她的转世,永远不得相守。无论他如何努力,无论他如何忏悔,都无法改变这个结局。每一世,他都会找到她的转世,可每一世,她都会因他而死。”
乾珘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开始发颤,眼眶也变得通红。他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秘境崩塌的瞬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位佳人失望而怨恨的眼神。那种痛苦和悔恨,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剜着他的心,让他痛不欲生。
院中静得可怕,只能听到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还有乾珘压抑的呼吸声。晚霞渐渐暗去,暮色开始四合,给整个庭院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
“三百年。”乾珘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样子,“他活了整整三百年。这三百年里,他看着朝代更迭,看着沧海桑田,看着曾经熟悉的人一个个老去、死去,只剩下他一个人,被困在无尽的时间里,承受着永生不死的痛苦。他走遍了大江南北,踏遍了千山万水,一遍遍地寻找着她的转世,一遍遍地承受着失去她的痛苦。”
苏清越坐在石凳上,手中的茶杯早已冰凉。她的手指微微收紧,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可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她的脑海中,不断回响着乾珘的话,那个任性妄为的人,那个被诅咒的人,那个活了三百年的人……她知道,乾珘说的,就是他自己。
“他找到过她很多次。”乾珘睁开眼睛,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绝望,“有时候,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他想方设法地接近她,守护她,可最终,却因为他的身份,因为他的仇家,她被卷入了宫廷斗争,为了保护他,死在了敌人的刀下。他抱着她冰冷的身体,哭了三天三夜,可她却再也醒不过来了。”
“有时候,她是一位技艺高超的舞姬,在酒楼中卖艺为生。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她。他想为她赎身,想让她过上安稳的生活。可他没想到,他的出现,却引起了权贵的嫉妒。那位权贵派人将她抓走,百般折磨,最后,她不堪受辱,自尽身亡。他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了她冰冷的尸体,和她手中紧紧攥着的,他送给她的一支玉簪。”
“还有一次,她也是一位医女,和你一样,心地善良,医术高明。她在一个小镇上开了一家药庐,救死扶伤,深受当地人的爱戴。他找到她的时候,欣喜若狂。他不敢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只是默默地在她身边守护她,帮她打理药庐,帮她采药制药。他以为,这一世,他终于可以好好守护她,让她平安喜乐地过完一生。可他没想到,他的仇家还是找到了他。为了保护她,他不得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与仇家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搏斗。搏斗中,仇家的毒药误中了她,她就这样死在了他的面前。临死前,她还拉着他的手,对他说,她不后悔认识他。”
“每一次,他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每一次,他都无能为力。他试过无数种方法,想改变她的命运,想打破那个诅咒,可都无济于事。他就像一个被命运操控的木偶,只能一次次地看着她死去,一次次地承受着撕心裂肺的痛苦。”
乾珘转过头,目光紧紧地锁住苏清越蒙着布带的脸,眼神中充满了痛苦、悔恨和一丝微弱的期待:“苏姑娘,你说,这样的人,值得原谅吗?”
苏清越沉默了很久很久。暮色越来越浓,天边的最后一丝霞光也消失了,只剩下淡淡的暮色笼罩着整个庭院。风渐渐大了起来,吹过院中的竹叶,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叹息。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能感受到乾珘心中的痛苦和悔恨,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让她都忍不住为之动容。可她也无法忘记,他曾经的自私和任性,毁掉了一个如此美好的人,也毁掉了自己。三百年的痛苦,虽然漫长,可相比于那位佳人所承受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故事里的人,后悔吗?”良久,苏清越才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的声音很轻,却在这寂静的庭院中,显得格外清晰。
“后悔。”乾珘答得毫不犹豫,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后悔。如果可以重来,他宁愿从未遇见过她,宁愿她平安喜乐地过完一生,哪怕那一生里没有他,哪怕他永远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美好的人。他宁愿自己从未拥有过那些权力和财富,宁愿自己只是一个寻常百姓,这样,他就不会那么任性,不会那么自私,也不会毁掉她的一切。”
他的声音越来越哽咽,泪水终于忍不住从眼眶中滑落,滴落在石桌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一个活了三百年的人,一个曾经高高在上、任性妄为的人,此刻却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在她面前,展露着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那现在呢?”苏清越缓缓道,声音平静了许多,“他现在找到她了,打算怎么做?”
乾珘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苏清越面前,然后,在她惊讶的目光中,单膝跪地。这个动作,带着一种无比的郑重,也带着一种深深的虔诚。
苏清越微微一怔,手中的茶杯险些掉落在地上。她从未想过,乾珘会对她做出这样的动作。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单膝跪地,是一种极为郑重的礼仪,除非是对至高无上的君主,或是对自己无比敬重、无比爱慕的人,否则绝不会轻易为之。
“苏清越姑娘。”他抬起头,目光紧紧地锁住她,声音郑重而坚定,一字一句地说,“我,乾珘,在此起誓:从今日起,我不再是那个强求的、自私的追寻者。我只是秦珘,一个……想要重新认识你、尊重你、守护你的人。”
月光渐渐升起,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映出他眼中的一片赤诚,还有那未干的泪痕。他的眼神中,没有了往日的深沉和痛苦,只剩下满满的真诚和期待。
“你可以拒绝我,可以赶我走,可以不原谅我。”他继续说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依旧坚定,“我只求你一件事——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用这一世的时间,证明我可以变得不一样。我不会再强求你的任何东西,不会再干涉你的任何决定,我只会默默地守护在你身边,为你遮风挡雨,让你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世。哪怕最后,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哪怕最后,你还是要离我而去,我也无怨无悔。”
夜风拂过庭院,药草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与月光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格外宁静而忧伤的氛围。院中的竹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像是在为他的誓言作证,又像是在为这段跨越三百年的感情叹息。
苏清越坐在石凳上,蒙着布带的脸朝向乾珘的方向。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清晰地听见他声音里的颤抖,能感受到他呼吸里的紧张,能体会到他心中的真诚和期待。这个活了三百年的男人,这个承受了无尽痛苦和悔恨的男人,此刻像个等待宣判的孩子,忐忑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带着一丝无奈,带着一丝动容,也带着一丝迷茫。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选择,不知道是否应该给这个男人一个机会。他的故事,太过沉重,太过悲伤,让她无法轻易释怀。可他眼中的真诚,心中的悔恨,又让她无法狠心拒绝。
“秦公子,请起。”苏清越的声音平静而温和。
乾珘闻言,心中一喜,连忙站起身,却不敢靠近她,只是站在原地,紧张地看着她,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他的心脏“砰砰”直跳,仿佛要跳出胸膛一般。
“你的故事,我听完了。”苏清越平静地说道,“但那是你的故事,与我无关。我是苏清越,一个眼盲的医女,没有前世的记忆,没有滔天的爱恨。你在我身上看到的,或许只是一个影子,一个你三百年来一直追寻的影子。我不是她,我也不想成为她。”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不过,你有一句话说对了——这一世,你可以重新开始。但前提是,你必须真的放下过去,真的把我当成苏清越,而不是任何人的替身。你不能再用那种看待失而复得珍宝的眼神看我,不能再把你对她的愧疚和悔恨,强加在我的身上。你要记住,我是苏清越,一个独立的个体,有我自己的生活,有我自己的想法。”
乾珘听到这里,心头一热,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苏清越这是愿意给他机会了。他连忙说道:“我发誓,我会做到!我一定会放下过去,一定会把你当成苏清越,当成一个独立的个体,尊重你的一切,守护你的一切!我绝不会再把你当成任何人的替身!”
“誓言易发,践行难。”苏清越站起身,摸索着拿起桌上的盲杖,“秦公子,我会给你机会,但不是因为你的故事打动了我,而是因为……这半个月来,你确实在努力改变。你帮我打理药庐,帮我采药制药,帮我应对那些不怀好意的人。这些,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她转向屋内的方向,声音依旧平静:“天色已晚,公子请回吧。”
乾珘深深一揖,语气中充满了感激:“多谢姑娘。姑娘放心,我一定会用行动证明我的承诺!”
他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仿佛压在心头三百年的巨石,终于被挪开了一角。走到院门处时,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看到苏清越依旧站在院中,身影单薄而孤寂,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宛如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他的心中,充满了感激和期待,他暗暗发誓,这一世,他一定要好好守护她,绝不能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就在乾珘即将走出巷口时,苏清越忽然又叫住了他:“秦公子。”
乾珘连忙停下脚步,转过身,眼中带着一丝疑惑和期待:“姑娘还有何吩咐?”
“你故事里那个诅咒……”苏清越轻声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真的无解吗?”
乾珘的背影猛地僵住了。他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和落寞。
那个诅咒,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束缚了他三百年。这三百年里,他从未放弃过寻找破解诅咒的方法。他走遍了天下,拜访了无数的高人隐士,翻阅了无数的古籍文献,可都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他甚至试过以命换命,可都无济于事。
良久,他缓缓转过身,目光中充满了坚定:“我不知道。但这一世,我会试着去解——不是用强求,而是用真心。我相信,只要我真心守护她,真心对待她,总有一天,会感动天地,打破这个诅咒。哪怕最后,我还是失败了,我也无怨无悔。至少,我努力过,我守护过她这一世。”
说完,他便转身,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门开了又合,发出“吱呀”的一声轻响,打破了庭院的宁静,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苏清越独自站在院中,仰起脸,感受着夜风拂过面颊,感受着月光洒在脸上的凉意。布带之下,她的眉头深深蹙起,眼中充满了迷茫和担忧。
乾珘的故事,铁匠铺的警告,赵七的暗示,还有那位老主顾的话……所有的碎片拼在一起,指向一个让她不安的真相——如果乾珘说的是真的,那么她每一次转世,都因他而死。
那么这一世呢?这一世,她会不会也因为他,而遭遇不幸?她会不会也像前几世那样,最终死在他的面前?
她抬手,抚上心口。那里平静无波,没有爱,也没有恨。可为什么,听完那个故事后,她会觉得……难过?那种难过,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那个活了三百年,承受了无尽痛苦和悔恨的男人。
月光洒满庭院,药香弥漫。苏清越站在院中,久久没有动弹。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她只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生活,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平静了。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而她,也已经被卷入了这场跨越三百年的纠葛之中,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