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阳光刺眼,从东方的天际倾泻而下,将神都城镀上一层金辉。
街市渐渐苏醒,小贩推着车出摊,店铺陆续开门,行人三三两两,开始新一天的营生。
安之维走在街上,脚步虚浮,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刚从诏狱出来,一夜未眠,眼睛里布满血丝。青色官服上溅着斑斑点点的血迹——有些是马腾云的,有些是郑克明的,还有一些……是他自己的,审讯时不小心划伤的。
他闻不到血腥味了。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就像习惯了惨叫,习惯了酷刑,习惯了……那些曾经让他作呕的画面。
阳光照在身上,明明是温暖的,但他感觉不到。只觉得冷,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冷。
街边有个馄饨摊,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安之维停下脚步,茫然地看着。他已经三天没怎么吃东西了,胃里空得发疼,但看到那些浮在汤里的馄饨,却想起昨夜马腾云吐出的血沫。
“这位客官,想吃点什么?馄饨还是面条?”
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脸上堆着笑,但看到安之维身上的血迹时,笑容僵住了,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周围的食客也注意到了,纷纷侧目,窃窃私语。
“这人……怎么一身血?”
“看着像是官服?是哪里的官?”
“吓人……”
安之维听不见这些声音。
他的耳朵里还在回响着昨夜审讯室里的声音——铁钳夹碎骨头的声音,马腾云凄厉的惨叫,郑克明崩溃的哭嚎,还有他自己平静的问话:“还有谁?”
一遍,又一遍。
像魔咒一样。
“安兄?”
一个声音将他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安之维转过头,看见王朴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惊讶和……担忧。王朴穿着崭新的青色官服,虽然也是寒门出身,但衣着整洁,面容干净,与他一身的血污形成鲜明对比。
“安兄,你这一身的血迹,是怎么回事?”王朴走近,压低声音问道,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安之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他能说什么?
说他在诏狱审讯犯人?说他用酷刑逼供?说他……已经变成了自己曾经最痛恨的那种人?
说不出口。
“安兄?”王朴又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关切,“你……还好吗?”
安之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说出来的话却干涩得像沙砾:“没……没事。只是……办案时不小心沾到的。”
“办案?”王朴皱起眉头,“你不是在御史台吗?御史台办案……会这样?”
安之维沉默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王朴现在在礼部任职,做的都是文职,整理档案,起草文书,虽然也是进士出身,但接触不到诏狱那样的地方。
他不知道,这个朝廷光鲜亮丽的表面下,藏着怎样黑暗的角落。
“王兄,”安之维最终说,“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王朴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脸色变了变。他是聪明人,虽然没见过,但也听说过诏狱的可怕。只是他没想到,安之维这个新科状元,会被安排到那样的地方。
“安兄,”王朴的声音更低了,“你……你要小心。我听说,那里……不是人待的地方。”
不是人待的地方。
安之维笑了,笑容苦涩。是啊,不是人待的地方。但他不仅待了,还……适应了。
“谢谢王兄关心。”他说,语气平淡,“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不再看馄饨摊,不再看王朴,只是机械地往前走。
阳光依然刺眼,但他觉得,自己走在黑暗里。
深深的,没有尽头的黑暗。
王朴站在原地,看着安之维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了放榜那天,安之维站在贡院里,面对陛下,说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时的样子——那份孤勇,那份正气,那份……让人钦佩又让人担心的锐气。
才一个月。
才一个月的时间,那个人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满身血污,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
“安兄……”王朴喃喃自语,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
他知道,自己也变了。自从拒绝太平公主的拉拢后,他在礼部的日子并不好过。上司刁难,同僚排挤,他学会了圆滑,学会了妥协,学会了……低头。
但他至少,还保持着表面的干净。
而安之维,连表面的干净都没有了。
那身青色官服上的血迹,像某种烙印,宣告着这个人已经……回不去了。
安之维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来到一条河边。
河水静静流淌,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河边有几株柳树,新绿的枝条垂在水面上,随风轻摆。
很美。
但安之维看到的,却是昨夜审讯室里,马腾云吐在墙上的血——也是这样鲜红,在火光下泛着光。
他在河边蹲下,掬起一捧水,想洗洗脸,想洗掉手上的血污,想洗掉……那些记忆。
但水是清的,手也是干净的——昨夜审讯结束后,他已经洗过了。那些血迹,只是官服上的,只是……表面上的。
真正洗不掉的,是心里的。
安之维看着水中的倒影。那张脸依然年轻,但眼神已经变了——不再是清澈的,不再是坚定的,而是……浑浊的,迷茫的,还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害怕的冷漠。
他想起了父亲。父亲死前,眼睛也是这样的——浑浊,迷茫,还有……绝望。
父亲是被冤枉的,是被陷害的,是被……那些滥用权力的人害死的。
当时他发誓,要改变这个世道,要让那些害死父亲的人付出代价。
现在呢?
现在他也在用刑,也在逼供,也在……滥用权力。
区别只在于,父亲是被害者,而他是……加害者。
多么讽刺。
安之维站起身,望着河面。河水向东流,永不停歇,就像时间,像命运,像……这条他不得不走的路。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在考卷上写下“虽万死而不悔”的安之维,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满手血腥、满心挣扎、满眼迷茫的……监察御史。
但他必须活下去。
因为母亲和妹妹还在等他。因为父亲的冤屈还没有昭雪。因为……他答应过自己,要改变这个世道。
哪怕,改变的方式,和他最初想象的不一样。
哪怕,在这个过程中,他会失去自己。
安之维转身,重新走上街道。阳光依然刺眼,行人依然匆匆,生活依然继续。
没有人知道,这个满身血污的年轻官员,刚刚经历了什么,刚刚失去了什么。
就像这个城市,表面光鲜亮丽,内里却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黑暗。
而他,已经成了那黑暗的一部分。
安之维走着,脚步渐渐稳了。他不再恍惚,不再迷茫,眼神重新变得……平静。
一种可怕的平静。
就像来俊臣,就像魏元忠,就像……那些在黑暗里待久了的人。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能再犹豫,不能再软弱,不能再……回头。
因为这条路,一旦踏上,就没有回头的可能。
要么走下去,要么……死在半路。
安之维选择了走下去。
哪怕,前方是更深的黑暗。
哪怕,走下去的结果,是彻底失去自己。
他只能走。
因为,这就是他的命。
这就是……这个世道,给所有想改变它的人,设定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