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单人病房内,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窗外透进来的、带着清晨露水气息的微风,形成一种奇异的、介于生死之间的宁静。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带,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程野躺在病床上,比几天前被从康复中心抢救出来时,脸色好了些许,但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整个人瘦削得仿佛一碰即碎。各种监测仪的软管和电极贴片连接在他身上,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和曲线,是他生命依旧在顽强延续的证明。
他睡着了,但睡得极不安稳。眉头时而紧蹙,睫毛不时颤动,放在雪白被子外的手指会无意识地微微抽搐,仿佛在梦中依旧与什么可怕的东西搏斗。偶尔,会从喉咙深处溢出一两声压抑的、带着惊恐的呜咽,但很快又沉寂下去。
沐诗婷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已经守了整整一夜。她没有开灯,就借着晨曦的微光,静静地凝视着他。她的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脸色也有些憔悴,但眼神却异常清澈和坚定,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泉水,里面盛满了心疼、疲惫,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静的守护。
她看着他每一次不安的悸动,听着他压抑的梦呓,心就像被细密的针反复刺扎着,疼得发紧。她知道,身体的创伤可以慢慢愈合,但精神上的酷刑留下的烙印,可能需要一生去抚平。李医生那个冰冷的“认知重塑”项目,几乎将他的灵魂都撕扯得支离破碎。
她轻轻伸出手,指尖悬在半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极其轻柔地、用指腹…拂开了他额前被冷汗濡湿的、凌乱的碎发。她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触碰一件极其珍贵的易碎品。
她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时,程野在睡梦中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但并没有惊醒,紧蹙的眉头反而…微微舒展了一点点。仿佛这细微的触碰,带来了一丝安定的力量。
沐诗婷的心微微一动,一种酸楚的暖流涌上眼眶。她收回手,没有再做更多的动作,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用目光无声地传递着:「没事了,我在这里,你很安全。」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窗外传来早起的鸟儿清脆的鸣叫,以及远处街道隐约的车流声。这些属于正常世界的、充满生机的声音,与病房内仪器的滴答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令人心安的背景音。
不知过了多久,程野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悠长了一些,梦中的挣扎也似乎缓和了。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初醒的瞬间,他的眼神是空洞而迷茫的,带着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以及深植于骨髓的…警惕和恐惧。他的目光茫然地扫过天花板,然后…猛地定格在了坐在床边的沐诗婷身上。
那一瞬间,沐诗婷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震荡了一下。是难以置信?是巨大的茫然?还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确认这不是梦的…急切?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死死地看着她,仿佛一眨眼她就会消失。
沐诗婷没有动,也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地、对他露出了一个极其轻柔的、带着泪光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过多的喜悦,没有劫后余生的激动,只有一种…历经千帆过后、沉淀下来的、无比沉重的…理解和安宁。
她轻轻开口,声音因熬夜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温柔:
“醒了?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程野依旧怔怔地看着她,过了好几秒,才极其缓慢地、几乎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为一声极其干涩的喘息。
沐诗婷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插上吸管,递到他唇边:“喝点水,慢慢来。”
程野顺从地、小口地啜饮着温水,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那眼神复杂得让人心碎,有依赖,有愧疚,有劫后余生的脆弱,还有一种…仿佛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是真实的…小心翼翼。
喝完水,他重新躺回去,闭上了眼睛,似乎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但沐诗婷能感觉到,他周身那种紧绷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绝望感,似乎…消散了那么一丝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和…一种需要时间慢慢消化巨大变故的…茫然。
她没有追问任何事,没有提起康复中心的噩梦,没有询问李医生的下场。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真相和解释,而是…绝对的安静、安全和…无条件的陪伴。
她只是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一本带来的、关于创伤后应激障碍心理干预的书籍,安静地翻看着。偶尔,她会抬起头,看看监测仪的数据,或者替他掖一下被角。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和两人平稳的呼吸声。
阳光渐渐变得明亮温暖,充满了整个房间。
不知过了多久,沐诗婷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抬起头,发现程野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看着她看书的样子。他的眼神不再像刚才那样空洞恐惧,而是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平静。
见她看过来,他也没有躲闪,只是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沐诗婷合上书,对他笑了笑,轻声问:“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程野缓缓地、再次摇了摇头。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一种极其沙哑、几乎听不清的声音,极其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谢谢…你…”
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沐诗婷的心上。她的鼻子一酸,强忍住眼泪,摇了摇头,声音更柔:“不用谢。是我…该做的。”
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程野,一切都过去了。你现在很安全,只需要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想。”
程野看着她,眼底似乎有微光闪烁,最终,他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他重新闭上了眼睛,这一次,他的呼吸变得更加平稳和深沉,眉宇间那一直挥之不去的痛苦褶皱,似乎也…悄然舒展了一些。
沐诗婷知道,他可能并没有完全相信“一切都过去了”,李医生和那个项目的阴影不可能一夜消散。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充满阳光的清晨,在这个安静的病房里,他愿意尝试着…放下一点点戒备,去相信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这就够了。
对于两个从深渊边缘挣扎回来的人而言,这片刻的、无需言语的宁静相守,已是命运所能给予的…最奢侈的馈赠。
晨曦微暖,时光静好。
而漫长的愈合之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