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黄巢起义
一、旱骨
乾符元年的夏天,山东的太阳像块烧红的烙铁,把地里的土烤得裂开蛛网似的缝。濮州城外的玉米秆卷着叶,像一个个垂头丧气的乞丐,麦穗干瘪得能数清颗粒,风一吹就簌簌掉灰。
李二柱蹲在田埂上,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糠饼,喉咙干得冒烟。他娘前几天饿疯了,啃树皮时被碎木碴划破了喉咙,昨天刚断气,尸体就裹着草席扔在乱葬岗——连口薄皮棺材都买不起。
“柱子,别瞅了,税吏来了!”邻居王老五拽着他的胳膊往秫秸垛后躲,声音发颤,“听说今年的税加了三成,交不上就得拿人顶!”
李二柱没动,眼睛直勾勾盯着远处。三个穿着皂衣的税吏正踹开张寡妇家的柴门,把她家仅有的那头瘦驴往外拖。张寡妇趴在地上哭嚎,被一个税吏抬脚踹在腰上,顿时蜷成一团。
“顶个屁。”李二柱忽然站起来,手里的糠饼被捏成了粉末,“去年交了税,俺爹还是被拉去修河,再也没回来。今年俺娘……”他喉咙哽住,指节捏得发白,“俺啥都没有了,拿命顶?”
王老五吓得脸发白:“你疯了?跟官斗,那是鸡蛋碰石头!”
“石头?”李二柱笑了,笑得眼泪直流,“俺看这世道,比石头还冷。”
这时,村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群人举着锄头、镰刀,簇拥着一个络腮胡大汉,那大汉腰间别着把锈刀,声如洪钟:“乡亲们!王仙芝大将军说了,官府不给活路,咱们就自己找活路!跟着他,有饭吃、有衣穿,再也不用看税吏的脸色!”
李二柱眯起眼。王仙芝这名字,他早听过——濮州有名的盐贩,专跟官府对着干,前阵子还劫了朝廷的漕银,分给了挨饿的百姓。
“柱子,那是反贼啊!”王老五拽他,“咱们……”
“反贼能给饭吃,官府能给啥?”李二柱甩开他的手,捡起地上的锄头,跟着人群往村口走,“反正都是死,不如拉个垫背的!”
那天下午,濮州城外的乱葬岗旁,王仙芝站在土坡上,看着聚拢来的上千个面黄肌瘦的百姓,高举着刀:“我王仙芝,今日自称‘天补平均大将军’!这‘平均’二字,就是要把那些贪官污吏的粮食、钱财,全拿出来分了!让天下人,都能有口饱饭吃!”
人群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李二柱跟着喊,喊得嗓子都哑了。他看见张寡妇被人扶着,手里也攥着根木棍,眼里有了光。远处,税吏的尸体被扔在驴车上,那匹瘦驴被分给了三个孩子,正啃着新割的青草。
二、盐旗
曹州冤句(今山东菏泽)的盐场,白花花的盐堆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黄巢蹲在盐仓顶上,看着手下把盐装进麻袋,动作麻利得像群松鼠。他穿着粗布短打,裤脚沾着盐渍,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那是十年前跟官府盐队火并时留下的。
“大哥,濮州那边传来信,王仙芝反了!”一个精瘦的汉子爬上来,递给他个油布包,“这是他派人送的旗,让咱们入伙。”
油布包里裹着面红旗,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平均”二字。黄巢摸着旗面,指尖划过粗糙的针脚,忽然笑了:“王仙芝这老小子,终于忍不住了。”
他年轻时读过书,考过进士,却因长得丑被考官赶了出来,后来跟着父辈贩私盐,见惯了官府的苛政:盐税翻着番地涨,私盐贩子抓到就砍头,可那些官老爷家里,哪个不堆着私盐?去年山东大旱,他亲眼看见饥民易子而食,而曹州刺史却在府里搂着歌姬,用白银器盛着米饭喂狗。
“去告诉王仙芝,”黄巢跳下床,拍了拍汉子的肩膀,“我黄巢,带弟兄们跟他干!”
三日后,曹州城外竖起了百面盐旗——那是用腌盐的粗布染成的,上面用灶灰画着交叉的镰刀和锄头。黄巢站在旗下,身后跟着三千盐贩,个个腰里别着刀,肩上扛着扁担,扁担两头不是盐,是削尖的木棍。
“弟兄们!”黄巢的声音不高,却像盐粒撒在热锅上,“咱们贩盐时,官府叫咱们‘盐匪’;今日反了,他们还会叫咱们‘反贼’!可你们说说,”他指向远处逃难的百姓,那些人正往这边跑,“是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还是跟着我,把那些官仓里的粮食,全抢出来分了?”
“抢!分!”盐贩们的吼声震得盐仓顶上的麻雀都飞了。
黄巢的队伍像滚雪球似的壮大。他懂兵法,知道硬拼不行,就带着人绕着官府的重兵打转:官军来曹州,他就奔沂州;官军追沂州,他又掉头去淮南。沿途的百姓听说来了个“黄王”,专杀贪官、分粮食,纷纷扛着农具加入,没几个月就攒了数万人。
李二柱在这支队伍里,学会了用扁担打晕税吏,学会了在夜里摸进官仓搬粮食。有次他跟着小队去攻县城,爬上城墙时被箭射中了胳膊,血流不止,却死死抱着城砖不肯撒手——他看见城里的粮仓上,还写着“皇恩浩荡”四个大字。
“柱子,傻愣着干啥?”一个脸上带疤的盐贩拽他,“快搬!这仓里的米,够五千人吃一个月!”
李二柱低头,看见自己的血滴在白花花的米粒上,像绽开的红梅。他忽然想起娘临死前说的话:“人活着,就图口热乎饭。”
三、东都破
乾符三年冬天,王仙芝和黄巢兵分两路,一路南下攻蕲州,一路东进打洛阳。黄巢的队伍走到汝州时,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地里的麦苗被冻成了玻璃碴,可路边的流民却越来越多,队伍一夜之间多了两千人。
“黄王,洛阳城高墙厚,咱们这点人,怕是攻不下来。”副将周岌搓着冻裂的手,看着远处巍峨的城墙,“听说守将刘允章,是个硬茬。”
黄巢没说话,只是让士兵把带来的盐袋打开,往雪地上撒。白花花的盐粒融在雪里,像撒了一地碎银子。“去告诉刘允章,”他对斥候说,“要么开城门,把官仓的粮食全交出来;要么,咱们就用盐把洛阳城腌成咸鱼。”
刘允章在城楼上看着这出“撒盐戏”,气得胡子发抖。他手里只有五千兵,洛阳的官仓倒是堆着粮食,可那是给朝廷的漕粮,动了就是掉脑袋的罪。他让人往城下扔火把,喊着“反贼休得猖狂”,可火把落在盐雪里,“滋啦”一声就灭了。
夜里,黄巢让人在城外搭起戏台,唱的是《窦娥冤》。戏文里“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的调子,顺着风飘进城里,守城的士兵有一半是山东来的,听着听着就哭了——他们家里,也有饿死的爹娘。
三日后,一个守城的小兵偷偷放下了吊桥。他说,刘允章昨晚还在府里吃烤鸭,而他弟弟,就在城外的流民堆里,快冻僵了。
黄巢的队伍进城时,没放一把火。李二柱跟着人流往官仓跑,看见周岌正指挥人搬粮食,而黄巢站在洛阳宫的台阶上,望着那块写着“明德门”的匾额,忽然弯腰,捡起块冻成冰的砖头,狠狠砸在匾额上。
“啥明德?”他啐了一口,“这世道,早没德了。”
洛阳城里,百姓们举着灯笼涌上街头,把家里的好酒好肉往士兵手里塞。张寡妇找到了失散的儿子,那孩子瘦得只剩皮包骨,正抱着个馒头啃,馒头渣掉了一地。李二柱看着,忽然想起自己的娘,蹲在地上哭了。
黄巢让人把洛阳府库的金银全搬出来,堆在大街上,按人头分。他自己只拿了一把洛阳铲——据说能挖地三尺,他说要把这世道的病根,全挖出来。
四、长安雪
广明元年十二月,长安下了场大雪。唐僖宗带着宦官田令孜,坐着马车往成都逃,车辙碾过朱雀大街的积雪,留下两道黑印,像两行眼泪。
黄巢的起义军踩着雪,浩浩荡荡进了城。李二柱站在队伍里,看见街边的朱漆大门一个个打开,官老爷们跪在雪地里,头顶着金银,可起义军根本不看——他们直奔宫城,把含元殿的龙椅掀了,改成了粮囤,堆满了从官府抢来的米。
“黄王说了,”周岌站在城楼上喊,声音被风吹得打颤,“从今日起,长安城里,官宦家的宅子,全分给百姓住;商铺里的东西,随便拿!”
百姓们疯了似的冲进那些挂着“尚书府”“侍郎第”的院子,李二柱跟着进了个姓崔的大官家里,看见后院有个暖房,里面种着绿油油的青菜——城外的人啃树皮时,这些菜正被温水浇着。他气不过,把暖房的玻璃全砸了,冷风灌进去,青菜很快就冻成了冰坨。
黄巢在含元殿登基那天,没穿龙袍,穿的是件盐贩的粗布袍,腰里还别着把割盐刀。国号“大齐”,年号“金统”,他站在丹陛上,对跪着的百姓说:“以后,再也没有高低贵贱,大家都是‘齐民’。”
台下爆发出欢呼,李二柱跟着喊,喊到一半忽然停了——他看见几个起义军将领,正把崔家的小姐往马背上拽,那小姐的珠钗掉在雪地里,被马蹄碾成了粉。
“大哥,那是崔家的人,前朝的奸臣!”一个将领对黄巢说,“留着也是祸害。”
黄巢皱了皱眉,挥挥手:“别在大街上,丢人。”
李二柱心里有点发堵。他想起刚进城时,黄巢说过“不杀百姓”,可现在,那些曾经的盐贩弟兄,看官宦家眷的眼神,像饿狼盯着肥肉。
夜里,他去粮仓盘点,看见周岌正往怀里塞金条。“柱子,过来帮个忙,”周岌笑得满脸油光,“这玩意儿,比盐值钱多了。”
李二柱没动。他想起黄巢说的“平均”,忽然觉得,这长安的雪,好像比山东的冷。
五、朱三反
中和二年春天,长安城里的米价涨到了一石万钱。起义军把官仓分空了,又开始向百姓征粮,连张寡妇家最后一点口粮都被搜走了。李二柱去找周岌理论,被骂了句“憨货”:“现在是打仗,哪有那么多平均?”
这时,一个叫朱温的将领忽然带着人,投靠了唐朝。朱温原是黄巢的亲信,负责守同州,却因为跟其他将领抢地盘,被黄巢骂了几句,转头就降了唐僖宗,还被赐名“全忠”。
“朱三反了!”消息传到长安,黄巢正在批改文书,手里的笔“啪”地掉在地上。他不信——朱温是他从盐场带出来的,当年还替他挡过一刀,背上留了个碗大的疤。
可没过多久,朱温就带着唐军,把长安围了起来。他熟悉起义军的布防,很快就攻破了西明门。李二柱在城墙上抵抗,看见朱温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唐朝的明光铠,手里的长枪挑着面“大齐”的盐旗,笑得得意。
“黄王待你不薄!”李二柱吼着,扔出块石头,砸在朱温马前的地上。
朱温勒住马,冷笑:“黄王?他现在连饭都给弟兄们吃不上,还当什么王?”他挥枪指向城里,“看见没?跟着朝廷,有粮、有官做,比跟着他强!”
城里的起义军开始溃散。有人偷偷打开城门投降,有人抱着盐旗哭,还有人像周岌那样,卷着抢来的金银,往南逃。黄巢站在含元殿上,看着自己亲手堆的粮囤空了,龙椅被劈了当柴烧,忽然笑了:“我黄巢,终究是个贩盐的,做不了皇帝。”
他让人把剩下的粮食全分给百姓,包括张寡妇家的那一份。“你们走吧,”他对李二柱说,“回山东去,好好种庄稼,别再跟着打仗了。”
李二柱不肯走。他跟着黄巢,从长安突围,一路往东南逃,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几百个老兵。中和四年六月,他们被唐军追到泰山狼虎谷,谷里的溪水都被血染红了。
黄巢靠在一棵老松树上,胸口插着支箭,手里还攥着半块发霉的盐巴。他看着朱温的军队围上来,忽然对李二柱说:“告诉后人,我黄巢,没败给唐朝,是败给了自己……”
话没说完,他就咽了气。李二柱抱着他,看见他眼角有泪,混着血,像颗融化的雪粒。
六、残阳
黄巢起义失败后,朱温成了唐朝最有权势的藩镇。他逼着唐昭宗迁都洛阳,又杀了所有宦官,最后在天佑四年,逼着唐哀帝禅位,自己当了皇帝,国号“梁”。
那天,洛阳的朱雀大街上,百姓们跪着喊“万岁”,可李二柱站在人群后,觉得这场景眼熟——当年黄巢进长安时,大家也这么喊过。
他回了山东,把黄巢的尸骨偷偷埋在濮州城外的乱葬岗,就在他娘的坟旁边。每年夏天,他都去坟上撒把盐,像黄巢当年在洛阳城外做的那样。
有人说,黄巢是反贼,毁了大唐;也有人说,他是英雄,让那些官老爷知道了百姓的厉害。可对李二柱来说,黄巢只是个给过他饭吃的盐贩,跟他一样,想让天下人都能有口饱饭。
长安的朱雀大街上,断壁残垣里长出了野草。有个放牛的孩子,在废墟里捡到块绣着“平均”二字的红布,布角都烂了,却还带着股盐味。他问爷爷那是什么,爷爷叹口气:“那是些想让日子好过点的人,留下的念想。”
夕阳照在残墙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大唐的最后一点光,终于沉了下去,只留下满地碎金似的余晖,和风中隐约的盐粒气息。
七、狼虎谷的余烬
中和四年的夏天,泰山狼虎谷的风带着松脂和血腥气。李二柱背着黄巢的尸体,在密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身后是唐军搜山的呐喊。他把尸体藏在一个废弃的猎人窝里,用松针盖了三层,又在旁边埋了块刻着“盐”字的木牌——那是黄巢教他刻的,说“盐能防腐,就像念想能防忘”。
“黄王,您说要让天下人有饭吃,可您自己……”李二柱跪在窝前,眼泪砸在松针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想起进长安那天,黄巢站在含元殿的丹陛上,阳光照在他的刀疤上,像镀了层金:“等天下太平了,我就回冤句,重开盐场,让百姓都吃得起盐。”
可太平没来,黄巢先没了。
唐军搜了三天三夜,没找到黄巢的尸体,只在谷里烧了一把火,说是“烧死反贼余孽”。火光冲天时,李二柱躲在石缝里,看见朱温骑着马,在谷口哈哈大笑,手里举着个骷髅头,说是黄巢的。
“那不是黄王的。”李二柱咬着牙,指甲掐进掌心,“黄王的牙掉了三颗,那骷髅头牙齿齐全。”
大火熄灭后,狼虎谷成了焦土。李二柱在灰烬里扒出半块没烧透的盐旗,布面发黑,“平均”二字只剩个“平”字的残角。他把残旗揣进怀里,像揣着块烙铁,一路往山东逃。
路过郓州时,他看见官府在城墙上贴告示,画着黄巢的画像,悬赏千金捉拿“反贼余党”。画像上的黄巢,刀疤歪歪扭扭,眼睛像狼,可李二柱记得,黄巢笑起来时,眼角有细纹,像晒裂的盐田。
“客官,要点啥?”路边的面摊老板问他。
李二柱摸了摸怀里的残旗,声音沙哑:“一碗阳春面,多放盐。”
八、朱三的龙椅
朱温在洛阳称帝那天,刮了场大风。他穿着十二章纹的龙袍,站在皇极殿上,接受百官朝拜,可总觉得脖子后面发凉——好像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
“陛下,该祭天了。”内侍尖着嗓子提醒。
朱温“嗯”了一声,迈上祭天坛的台阶。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金砖的缝上——这习惯是当年跟黄巢贩盐时养成的,那时他们总走夜路,得踩着石板缝才不会发出声响。
“全忠,你看这龙椅,比盐袋舒服吧?”他忽然想起黄巢的话。那是在长安的含元殿,黄巢坐在龙椅上,拍着扶手笑,“可这椅子太硬,硌得慌。”
那时他还跟着笑,心里却想:等我坐上去,肯定不觉得硌。
可真坐上去了,才发现不是硌得慌,是烫得慌。夜里总做噩梦,梦见黄巢浑身是血地站在床前,问他:“我待你如兄弟,你为啥要反?”
他杀了唐哀帝,杀了所有敢说他坏话的大臣,甚至杀了自己的儿子,可还是睡不着。有次他在宫里设宴,喝多了,指着满桌的山珍海味骂:“这玩意儿,还不如当年在盐场烤的地瓜!”
底下的大臣吓得不敢吭声,只有他的义子朱友文(后来的梁末帝)知道,他又想起黄巢了。
朱温最恨别人提黄巢,却又忍不住打听他的消息。听说狼虎谷没找到尸体,他就派了三千兵,在山东挖地三尺,连盐场的卤水井都没放过。可挖了三年,只找到些生锈的盐刀和烂掉的盐袋。
“那贼子,死了都不安生!”他把奏折摔在地上,龙袍的袖子扫翻了砚台,墨汁溅在“大梁”的国号上,像块洗不掉的血渍。
九、张寡妇的裹脚布
长安的朱雀大街上,张寡妇摆了个小摊,卖些针头线脑。她的儿子小石头已经十岁了,帮着看摊,眼睛总盯着路过的士兵——那些士兵有的穿梁军的甲胄,有的穿晋军(李克用的军队)的皮袍,打过来打过去,没个消停。
“娘,黄王真的死了吗?”小石头一边给人递线,一边问。
张寡妇手里的针线顿了顿。她的裹脚布磨破了,露出脚踝上的疤——那是当年被税吏踹的。“死了。”她把线缠在手上,“跟你爹一样,死在打仗上了。”
小石头没见过爹,只知道爹是跟着黄巢打仗死的。他从怀里掏出块布,是当年李二柱送的,上面绣着半个“均”字。“李大叔说,黄王是好人。”
“好人不长命。”张寡妇叹了口气,抬头看见梁军在收税,比当年唐朝的税吏还狠,“小石头,咱们收拾摊子,去洛阳。听说那边有活干。”
去洛阳的路上,他们看见晋军和梁军在打仗。尸横遍野,有的穿着粗布短打,有的穿着铠甲,可死了都一样,被野狗啃得面目全非。张寡妇捂住小石头的眼睛,自己却忍不住看——她认出一个士兵的腰带,跟当年黄巢的盐贩弟兄系的一样,是根麻绳,上面拴着块盐巴。
到了洛阳,她在朱温的皇宫外给宫女们缝补衣裳。有次进宫送活,看见朱温站在殿门口,对着一块盐田的画像发呆。那画像画得歪歪扭扭,田埂上还插着面盐旗,上面写着“平均”二字。
“那是反贼黄巢的东西!”她听见一个宦官小声说,“陛下天天看,真是邪门了。”
张寡妇的心猛地一跳。她悄悄把小石头拉到身后,怕被认出来——当年在长安,她给黄巢缝过盐旗,手上沾过灶灰的印子。
可没人认她。那些官老爷和宦官,忙着争权夺利,早就忘了当年的“大齐”,忘了那些举着锄头的百姓。
十、李二柱的盐罐
濮州城外,李二柱盖了间草屋,守着爹娘和黄巢的坟。他种了几亩地,闲时就去附近的盐场帮工,挣点钱买盐。
盐价比当年还贵,官府的盐里掺着沙土,百姓们吃不起,就偷偷找他买私盐——他还像当年跟着黄巢那样,夜里去盐场“借”盐,分给出不起钱的人。
“柱子,你就不怕被官府抓了?”王老五拄着拐杖来看他,腿是当年被梁军打断的。
李二柱正往盐罐里装盐,罐子是黄巢用过的,上面有个缺口。“抓了就抓了,”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盐田的渠,“反正这条命,是黄王给的。”
他给黄巢的坟上撒了把盐,又给爹娘的坟上撒了把。“黄王,您看,现在的盐还是那么贵,”他蹲在坟前,像跟老朋友说话,“可百姓们还是想吃口带盐的饭。”
风吹过坟头的草,“沙沙”作响,像在回应。
有年冬天,晋军打过来,梁军败了,濮州换了新官。新官贴告示,说要“均赋税”,百姓们都跑去看,挤得水泄不通。李二柱也去了,站在最后面,看着那“均赋税”三个字,忽然想起黄巢的盐旗。
“这新官,能成吗?”有人问。
“不好说。”李二柱摸了摸怀里的盐旗残角,那布已经脆得像枯叶,“不过啊,只要还有人惦记着‘平均’这俩字,就总有盼头。”
后唐天成二年(公元927年),一个放牛的孩子在泰山狼虎谷发现了块木牌,上面刻着个“盐”字。木牌下面是个土坑,坑里有具尸骨,腰间还系着根盐绳,绳上拴着半块没化的盐巴。
孩子把木牌拿给村里的老人看,老人摸着牌上的刻痕,忽然哭了:“这是黄王啊……他说过,盐能防腐,念想能防忘……”
消息传到洛阳,那时的皇帝是后唐明宗李嗣源(李克用的养子)。他让人把尸骨迁到冤句,葬在黄巢的老家,还立了块碑,上面没写字——有人说该写“反贼黄巢之墓”,有人说该写“义士黄巢之墓”,争来争去,最后就空着了。
李二柱听说了,背着盐罐去了冤句。他在碑前撒了把盐,又把那块盐旗残角埋在土里。“黄王,您看,这世道还在打仗,可总有人记得您。”
风吹过盐田,白花花的盐粒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无数双眼睛,看着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大唐没了,大齐没了,连后梁都没了,可那些关于“平均”的念想,那些想让天下人有口饱饭的渴望,像盐粒一样,渗进了土里,渗进了人心。
很多年后,有人在濮州的盐场里,挖到个生锈的盐罐,罐底刻着三个字:
“不白活。”
没人知道是谁刻的,也没人知道这三个字,是写给黄巢的,还是写给那些跟着他,在乱世里拼过、哭过、活过的普通人。只有风,还在盐田上吹着,带着咸涩的气息,一遍遍地诉说着那个叫黄巢的盐贩,和他那场没能完成的梦。
十一、盐田上的碑
后晋天福七年,山东郓州的盐场来了个白发老吏。他拄着根盐木杖,杖头包着层铁皮,是当年盐贩们用来撬盐仓锁的样式。老吏站在盐田边,看着盐工们弯腰捞盐,卤水溅在他们黧黑的皮肤上,像撒了层碎银。
“大爷,您是来买盐的?”一个年轻盐工直起身,擦了把汗。
老吏摇摇头,指着远处的土坡:“那里……是不是有座空碑?”
盐工愣了愣:“您说的是黄王碑吧?就在坡上,立了快二十年了,啥字都没刻。官府不让提黄王,可我们盐工,每年都去给碑上撒把盐。”
老吏慢慢往土坡走,每一步都踩在盐渍结的白霜上。碑是块粗麻石,风吹日晒得发乌,碑座上却积着层薄薄的盐粒,是新撒的。他蹲下来,用手抚摸碑面,粗糙的石头磨得掌心发疼——这双手,当年曾握着盐刀,跟着黄巢砍开过无数官仓的锁。
他是李二柱。这年他六十二了,眼睛花了,背也驼了,可一到盐场,就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舒展开了。
“黄王,我来看您了。”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盐巴,用黄巢的旧盐罐腌了二十年,硬得像石头,“您看这盐田,还在产盐,可百姓们还是吃不起。后晋的税,比梁军还重,盐价涨了十倍,连咱们盐工,都得偷偷舔卤水活命。”
风吹过盐田,卤水荡起涟漪,映出他佝偻的影子。他想起当年在长安,黄巢给他看一首诗,说是自己考进士落榜时写的:“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那时他不懂啥意思,只觉得“黄金甲”不如盐巴实在。现在懂了,那是想让天下人,都能抬起头过日子。
“柱子?”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李二柱回头,看见张寡妇拄着拐杖,站在坡下。她的儿子小石头死了——去年被抓去当兵,死在晋军和契丹人的混战里。她来郓州,是想找个地方,了此残生。
“你咋来了?”李二柱赶紧扶她。
“听说你在这,就来了。”张寡妇笑了笑,露出没剩几颗牙的嘴,“小石头临死前说,让我给黄王磕个头,说他这辈子,吃过黄王分的米,值了。”
两人并排坐在碑前,看着盐工们捞盐。夕阳把盐田染成金红色,像铺了满地的碎金子。
“你说,黄王的梦,能成吗?”张寡妇问。
李二柱捡起块盐粒,放在嘴里,咸得直皱眉,却咂摸出点回甘:“不知道。但只要还有人记得他,记得那‘平均’俩字,就总有成的那天。”
十二、卤水井的月光
后汉乾佑元年,契丹人打进了中原,烧杀抢掠,郓州的盐场也遭了殃。盐工们逃的逃,死的死,只剩下几户老弱,守着被砸坏的卤水井。
李二柱和张寡妇没逃。他们把黄王碑推倒,埋在盐田深处,又在上面种了棵盐蒿——这种草耐盐碱,能活几十年。
“埋了好,”李二柱拍着手上的土,“省得被契丹人看见,又要遭殃。”
张寡妇把那块盐旗残角,塞进卤水井的砖缝里。井水泛着青光,映出她满是皱纹的脸:“让它陪着黄王,在底下也能闻着盐味。”
夜里,他们住在盐场的破屋里,听着远处的厮杀声,睡不着。李二柱就给张寡妇讲黄巢的故事:讲他怎么用盐袋子当盾牌,怎么在雪地里撒盐引开官军,怎么把自己的干粮分给快饿死的孩子。
“黄王其实怕黑,”李二柱笑了,“每次走夜路,都要让弟兄们唱贩盐的调子。他说,歌声亮,鬼就不敢来。”
张寡妇也笑了,抹了把泪:“跟小石头一样,看着凶,其实心细。”
月光透过破窗,照在屋里的盐罐上,罐口结着层白霜。李二柱忽然想起,黄巢说过,卤水井的月光是咸的,因为井里埋着太多人的眼泪。
“你听,”他侧耳,“好像有人在唱歌。”
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调子,是盐工们唱的《盐道谣》:“盐从卤里出,人从苦里生……一把盐,一把泪,黄王来,享太平……”
是逃难的盐工回来了,他们手里拿着锄头,眼里冒着光——契丹人在郓州烧杀时,有个年轻盐工喊了句“黄王要是在,肯定饶不了你们”,竟真的召集了几百人,把契丹兵赶跑了。
“你看,”李二柱对张寡妇说,“黄王没走,他在这些人心里呢。”
十三、盐蒿草的春天
后周显德七年,赵匡胤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建立了宋朝。新皇帝下了道旨意:减免盐税,整顿盐场,还在郓州修了座“黄巢祠”,说是“虽为乱贼,然其志可悯”。
祠堂修成那天,李二柱和张寡妇去了。里面塑着黄巢的像,穿着龙袍,刀疤没了,脸也白净了,看着倒不像那个在盐场啃地瓜的汉子。
“不像,不像。”张寡妇摇头,“黄王哪有这么排场?他最烦这些虚的。”
李二柱却盯着祠堂的柱子,那柱子是用盐木做的,上面刻着行小字:“天补平均,民之所望。”是新皇帝亲笔写的。
“像不像不重要,”他说,“重要的是,这话被刻在这了。”
那年春天,他们埋黄王碑的地方,盐蒿草长得特别旺,绿油油的,在盐田里开出了细碎的白花。有个教书先生路过,说这草叫“碱蓬”,是好东西,能改良盐碱地,还能吃。
孩子们挎着篮子来摘碱蓬,李二柱和张寡妇就坐在旁边看着,给他们讲黄巢的故事。孩子们听不懂“起义”“平均”,只知道有个“黄王”,给穷人分过米,是个好人。
“等你们长大了,”李二柱摸着孩子的头,“要记得,不管谁当皇帝,都得让百姓有饭吃、有盐吃,不然啊,就会有人像黄王那样,站出来说话。”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把碱蓬塞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
这年冬天,李二柱走了。临终前,他让张寡妇把他埋在盐蒿草下,挨着黄王的碑。“我这辈子,跟着黄王,没白活。”他笑着说,眼睛里映着窗外的盐田,“到了那边,我还给他当伙计,帮他看盐仓。”
张寡妇没哭。她把李二柱的盐木杖插在坟前,又撒了把盐。风吹过,盐蒿草摇摇晃晃,像在点头。
满地盐霜
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张寡妇也走了,享年八十七。她死前,让孩子们把她的裹脚布烧了,灰撒在盐田里。“这布,当年被税吏踹过,沾过黄王分的米,现在啊,就归还给这片地吧。”
很多年后,郓州的盐场还在,卤水井的水依旧咸涩。黄王碑被重新立了起来,上面刻着“唐黄巢之墓”,还有行小字:“生为盐贩,死为盐魂,所求者,天下均平。”
有个叫欧阳修的文人路过,写下《新五代史》,说黄巢“起于贩盐,乱唐天下,然其‘平均’之说,实启后世民变之端”。
又过了几百年,盐田上的盐蒿草枯了又荣,卤水井的月光圆了又缺。有人在井里捞出块残破的红布,上面绣着半个“均”字,布角还沾着盐粒。
没人知道这是谁的东西,只知道盐场的老人们,还在给孩子讲那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个脸上带疤的盐贩,带着一群吃不饱饭的人,想让天下人都能吃上一口带盐的饭。
故事讲完了,老人们会指着盐田上的白霜,说:“你看,那是他们没撒完的盐,也是他们没做完的梦。”
阳光洒在盐田上,白霜反射出千万道光,像无数双眼睛,望着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