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淮西之叛
一、蔡州的冬夜
元和九年的雪,比往年来得更早。蔡州城笼罩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护城河里的冰结得又厚又脆,踩上去能听见“咯吱”的呻吟。节度使府内,吴元济正对着一幅地图发愣,烛火在他眼窝的阴影里明明灭灭。
“爹的尸身还在冰窖里藏着?”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心腹将领董重质躬身道:“放心,冰窖里填了三层盐,半年内坏不了。朝廷那边还没动静,倒是周边几个县被咱们抢得服服帖帖,粮秣堆成了山。”
吴元济没回头,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的“唐州”二字:“李愬这小子,到唐州快三个月了,除了派人埋锅造饭,就是给伤兵裹伤口,真当自己是来赈灾的?”
董重质冷笑:“听说他上任第一天就摔了马,养了半个月伤,估计是个草包。倒是裴度那老东西,在长安天天撺掇宪宗出兵,得防着点。”
吴元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狠戾:“防?咱们淮西的兵,哪次不是把朝廷军打得哭爹喊娘?我爹经营三十年,蔡州城固若金汤,他李愬敢来,就让他有来无回。”
他说得没错。淮西节度使吴少阳经营蔡州三十年,一手把这片中原腹地打造成了独立王国。境内不纳赋税,不供粮草,官吏自行任命,连钱币都是私铸的“淮西元宝”。吴少阳活着时,宪宗还能睁只眼闭只眼,可如今儿子吴元济秘不发丧、私承节度使之位,还派军劫掠汝州、许州,这已是公然打朝廷的脸。
长安城里,宪宗李纯正对着裴度的奏折拍案而起。御案上堆着一尺高的文书,全是各地关于淮西作乱的告急——汝州刺史被掳走,许州粮仓被烧,甚至有驿卒带着血书冲进长安,说吴元济的兵把皇陵的松柏都砍了当柴烧。
“反了!真是反了!”宪宗将奏折摔在地上,龙袍的袖口扫翻了砚台,墨汁在明黄的奏章上晕开,像一滩凝固的血,“裴度,朕给你相位,给你调兵虎符,你告诉朕,这淮西,到底能不能打下来!”
裴度捡起奏折,拂去上面的灰尘,沉声道:“陛下,淮西虽强,却只是弹丸之地。吴元济年轻气盛,远不如其父沉稳。臣请命,亲赴前线督战,定能平定此獠!”
宪宗盯着他花白的鬓角,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正是这裴度,在德宗朝冒着箭雨死守通化门,硬生生把朱泚的叛军挡在了城外。他深吸一口气:“好!朕给你二十万兵,再调神策军护你左右。记住,朕要的不是招安,是蔡州城破,吴元济授首!”
消息传到唐州时,李愬正在给一个断了腿的士兵换夹板。那士兵是前几天劫掠许州时被抓的降兵,此刻疼得龇牙咧嘴,却盯着李愬手里的夹板发愣——那夹板竟是用皇帝赏赐的楠木案几改的。
“将军,朝廷要动真格的了?”副将李佑凑过来,他原是淮西的骑将,三个月前被李愬俘虏,如今已是心腹。
李愬把夹板绑结实,拍了拍士兵的肩膀:“动真格才好。”他起身时,右腿微微一瘸——那次“坠马”是真的,从马背上摔下来时磕到了旧伤,至今阴雨天还隐隐作痛,“去,把降兵营里懂蔡州地形的人叫来,越细越好,尤其是城防的暗门。”
李佑挑眉:“将军不是说‘不问军事’吗?前几天董重质还派人来刺探,回去说您天天跟厨子研究怎么炖羊肉呢。”
李愬笑了笑,眼里却没什么暖意:“炖羊肉得小火慢煨,可拆骨头,得用快刀。”
二、唐州的炊烟
唐州的军营里,最近多了些奇怪的景象。
伙房天天飘着肉香,不是犒赏将士的大块炖煮,而是切成细丁的肉糜,掺在杂粮粥里,香气能飘出半里地。降兵营的栅栏外,总有人提着陶罐排队,里面装着温热的药汤——李愬让人把朝廷拨的名贵药材,全熬成了治跌打损伤的药膏和汤药,优先给降兵用。
有个叫李忠义的降兵,胳膊被箭射穿了,溃烂得流脓,李愬亲自给他清创,用嘴吸出伤口里的脓血。那兵当场就哭了,说在淮西时,伤成这样早被扔进乱葬岗了。
“将军,这招真管用。”李佑看着降兵营里日渐高涨的士气,忍不住佩服,“昨天有个伙夫说,蔡州城西的水门晚上不锁,守兵爱喝烈酒,半夜准醉倒。”
李愬正在翻看着一堆旧地图,闻言抬眼:“记下来。还有吗?”
“有个老兵说,吴元济的亲兵营里,有一半人是蔡州本地人,家里妻儿都在城里,打起来未必肯拼命。”
李愬点点头,把地图上的“水门”二字圈了起来。他到唐州后,从不提攻城略地,每天不是巡视伤兵,就是带着将领们在营外打猎,偶尔还会对着淮西的方向叹口气:“咱们这点人,能守住唐州就不错了。”
这些话传到蔡州,吴元济果然松了警惕。他把精锐全调到了北线,防备朝廷的其他兵马,只留了些老弱守蔡州,连董重质都被派去了洄曲(今河南漯河)督战。
元和十二年秋,裴度抵达郾城(今河南漯河)督战。他第一件事就是撤掉了监军的宦官——这些宦官不懂军事,却爱指手画脚,前几任将领战败,多是因为他们掣肘。消息传到唐州,李愬连夜写了封信:“时机到了。”
裴度的回信只有三个字:“放手干。”
这年十月,唐州的枫叶红得像火。李愬召集将领们议事,帐内挂着一幅新绘的蔡州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着暗门、守兵换岗时间,甚至还有吴元济府邸的水井位置。
“今夜奇袭蔡州。”李愬的声音平静无波,“李佑带三千骑兵为先锋,从张柴村(今河南遂平)突破,拆毁桥梁阻断追兵;李忠义带五百人走水门,打开城门;其余人随我跟进。”
将领们面面相觑——从唐州到蔡州,足足三百里地,中间全是淮西的地盘,还要穿过一片沼泽,这简直是疯了。
“将军,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被发现就打。”李愬指了指帐外,“看到那些新造的攻城梯了吗?早就备着了。”
没人知道,那些天他“打猎”,其实是在勘察路线;那些“研究炖羊肉”的日子,其实是在计算行军时间。连他那条瘸腿,都成了最好的伪装——谁会信一个走路都不稳的将军,敢去偷袭淮西的老巢?
出发前,李愬让伙夫炖了最后一锅羊肉粥,给每个士兵都盛了一大碗。降兵李忠义捧着粥,眼泪掉在碗里:“将军,蔡州城里有我婆娘孩子,若是拿下来了,求您……”
“放心。”李愬拍了拍他的肩膀,“城破之后,敢伤百姓者,斩。”
三、雪夜的马蹄声
元和十二年十月十五,夜。
天阴得像块浸了水的黑布,出发时还只是飘着零星冷雨,走到半路,竟下起了鹅毛大雪。雪片落在头盔上,“簌簌”作响,很快就在肩膀上积了薄薄一层。
“将军,雪太大了,马匹踩在雪地里会打滑,要不歇歇?”亲兵裹紧了蓑衣,声音冻得发颤。
李愬勒住马,呵出一口白气:“越冷越好,越能麻痹他们。传下去,敢停步者,斩!”
马蹄踩在雪地里,发出沉闷的“噗嗤”声,被风雪盖过了大半。路过张柴村时,守兵正围在火堆旁喝酒,李佑的骑兵像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就把人捆了个结实。
“留五个兵拆桥,其余人跟我走!”李佑一刀劈断了村口的旗杆,上面的淮西军旗“啪”地掉在雪地里,被马蹄碾成了烂布。
继续往蔡州走,雪下得更大了,连路都看不清。有个士兵掉进了沼泽,挣扎着喊救命,李愬让人扔出绳索,却不叫停队伍:“拽上来后跟在队尾,别掉队。”他知道,一旦停下,士气就泄了。
快到蔡州城时,李忠义忽然勒住马:“将军,前面是护城河,水门就在那片芦苇后面。”
李愬点头,让大部队隐蔽在树林里,只派李忠义带五百人过去。雪光里,隐约看见水门旁的窝棚里亮着灯,还飘出酒气。
“就是现在。”李忠义一挥手,士兵们像狸猫一样钻进芦苇丛。守兵果然醉倒在窝棚里,鼾声比风雪还响。他们撬开铁锁,轻轻推开沉重的水门,护城河的冰被悄无声息地凿开一个洞,刚好能容一人一马通过。
“成了!”李忠义在对岸打了个暗号。
李愬一挥手,大军沿着冰洞渡过护城河,悄无声息地进了城。蔡州的百姓睡得正香,谁也没料到,朝廷的军队会在这样的雪夜摸进来。有几个巡逻兵,被骑兵捂住嘴拖进巷子里,连哼都没哼一声。
吴元济的府邸在城中心,围墙又高又厚。李佑带着人翻墙进去时,守门的亲兵还在打盹。直到马蹄声在府衙前响起,吴元济才从梦里惊醒,骂道:“哪个混蛋半夜喧哗?”
窗外传来李愬的声音,清晰得像冰锥刺破雪幕:“朝廷官军到了,吴元济,出来受降!”
吴元济愣了愣,随即大笑:“扯淡!肯定是洄曲的弟兄来找乐子!”他披了件衣服,刚走到院子里,就被一支冷箭钉在了门框上——箭头擦着他的耳朵飞过,深深扎进木头里。
“真……真的是官军?”他这才慌了,扯着嗓子喊,“董重质呢?让他来救我!”
喊了半天,没人应声。他哪知道,董重质的家人早就被李愬派人“请”到了唐州,此刻正坐在温暖的营地里喝着热粥呢。
天快亮时,吴元济被从床底下拖了出来,头发乱糟糟的,还穿着睡衣。他看着满院子的朝廷兵,忽然蹲在地上哭了:“我爹要是还在,你们根本打不进来……”
李愬没理他,只是让人把他捆结实,然后站在府衙的台阶上,看着漫天飞雪覆盖下的蔡州城。雪还在下,却仿佛洗去了这三十年的割据阴霾。有百姓推开窗,看见穿官军服饰的士兵在扫雪,还笑着跟他们打招呼,一时间竟忘了害怕。
四、长安的晨光
淮西平定的消息传到长安时,宪宗正在早朝。当信使喊出“蔡州城破,吴元济被擒”时,满朝文武先是愣住,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有个老臣激动得当场哭了,说自己盼这一天,盼了整整三十年。
宪宗站在丹陛上,看着阶下喜极而泣的群臣,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他想起刚即位时,河朔三镇的节度使在朝堂上对他颐指气使,想起淮西的使者在长安街头纵马伤人,想起夜里批阅奏折时,那些关于藩镇作乱的血书。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异常坚定,“吴元济押解进京,献俘太庙!裴度加司徒,李愬封凉国公!淮西各州,即刻恢复朝廷管辖,废除私铸钱币,重派官吏!”
旨意一下,长安城里张灯结彩,百姓们自发涌上街头,舞龙舞狮,比过年还热闹。有个卖胡饼的老汉,把刚出炉的饼往士兵手里塞,说:“当年吴少阳的兵抢了我的铺子,今天总算能舒心做生意了!”
消息传到河朔,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幽州节度使刘总(刘济之子)吓得连夜上表,说愿意交出兵权,接受朝廷任命。连最桀骜的魏博节度使田弘正,都派儿子送来质子,说要“世世代代效忠朝廷”。
裴度回长安时,宪宗亲自到通化门迎接。两位老臣在城楼上并肩而立,看着下方欢呼的人群,裴度忽然道:“陛下,淮西虽平,可藩镇的根还在。若想长治久安,还得整饬吏治,厚养百姓啊。”
宪宗点头:“朕明白。下一步,就该轮到河朔了。”
那几年,大唐仿佛真的回到了开元盛世。朝廷收回了十几个藩镇的兵权,重新丈量土地,整顿赋税,连江南的盐铁转运都恢复了秩序。有诗人写下“中兴诸将收山东,捷书夜报清昼同”的诗句,传遍了长安的酒肆歌楼。
可谁也没想到,这场“元和中兴”,会终结得如此仓促。
元和十五年正月,宪宗忽然病重。有传言说,他为了长生,吃了太多术士炼制的丹药,脾气变得暴躁易怒,常常打骂宦官。正月廿七夜里,宫里忽然传出消息,说皇帝“驾崩”了。
裴度赶到宫门时,只看到宦官梁守谦带着神策军守在外面,冷冰冰地说:“陛下遗诏,太子即位,国丧期间,百官不得擅入宫禁。”
裴度看着紧闭的宫门,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想起宪宗曾跟他说过:“这些宦官,不过是朕的家奴。”可如今,家奴却成了锁门的人。
太子李恒即位,是为穆宗。这位新皇帝,对削藩毫无兴趣,只喜欢宴饮游乐。登基不到半年,就把裴度贬到了山南西道,还下诏赦免了王承宗、刘总等人,让他们继续做节度使。
消息传到蔡州,李愬正在修复吴元济留下的节度使府。他拿起一块刻着“元和中兴”的匾额,轻轻放在地上,叹了口气。匾额太重,“咚”地一声砸在青砖上,像一声无奈的叹息。
那天,蔡州又下起了雪,和三年前奇袭之夜的雪很像。只是这一次,雪地里不再有马蹄声,只有百姓们议论的声音:“听说了吗?朝廷又不管咱们了……”
五、淮西的余温
穆宗长庆元年,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去世,其弟王承元想把节度使位让给朝廷派来的官员,可部将们不答应,拥立了王承宗的儿子王延凑。穆宗派兵讨伐,却被打得大败,最后只能承认王延凑的地位。
消息传到淮西,当年被李愬解救的百姓们沉默了。有个老兵,把李愬当年给他换夹板的楠木板,偷偷藏进了地窖。他说:“总有一天,朝廷还会派像李将军这样的人来的。”
可他没等到。
后来,李愬被调去镇守武宁军(今江苏徐州),在平定藩镇叛乱时中了埋伏,伤重而死。裴度则在洛阳的宅院里,看着自己写的《淮西平碑》被雨水冲刷,字迹渐渐模糊。
再后来,黄巢起义爆发,大军路过蔡州时,百姓们打开城门迎接,说:“反正朝廷也不管咱们,谁来都一样。”
只有在蔡州的老城里,还能找到当年的痕迹——李愬凿开的水门,被百姓改成了洗衣的码头;吴元济府邸的水井,还在往外涌着清澈的泉水;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会给孩子们讲那个雪夜的故事,说有位瘸腿的将军,骑着马从雪地里飞来,救了全城的人。
“那后来呢?”孩子们问。
老妪叹了口气,指着远处被夕阳染红的天空:“后来啊,天又黑了。”
夕阳下,蔡州城的轮廓渐渐模糊,像一幅被揉皱的画。只有护城河里的冰,还在阳光下闪着光,仿佛还记着那个雪夜的马蹄声,记着那场短暂却耀眼的中兴梦。而淮西之叛的余温,终究没能焐热晚唐那漫长的寒冬。
第三节:宦官专权
一、紫宸殿的阴影
宝应元年的春天,长安的柳絮飘进紫宸殿时,唐代宗李豫正坐在龙椅上,看着阶下那个穿着紫袍的宦官。李辅国的腰腹已经发福,却总爱把玉带勒得紧紧的,走路时甲片摩擦的声响,比文臣的朝笏碰撞声还要刺耳。
“陛下,郭子仪的奏折老奴看过了,”李辅国慢悠悠地开口,手里把玩着一枚金鱼符——那是调兵的信物,本该由皇帝亲掌,如今却成了他的玩物,“他说朔方军缺粮,想让朝廷拨款。老奴看啊,郭子仪这是拥兵自重,故意刁难朝廷。”
代宗握着龙椅扶手的手紧了紧。郭子仪在河中苦战,粮饷确实告急,奏折里字字泣血,可李辅国一句话,就成了“拥兵自重”。他张了张嘴,想说“拨款吧”,却瞥见李辅国身后站着的神策军将领——那是李辅国的心腹,手按在刀柄上,眼神像淬了冰。
“依……依你之见?”代宗的声音有些发虚。
李辅国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一团:“陛下只需在奏折上盖印,剩下的事交给老奴便是。朔方军缺粮?让郭子仪自己想办法,他不是能耐大吗?”
代宗看着李辅国转身离去的背影,那紫袍在殿柱投下的阴影,像一条盘踞的蛇。他忽然想起去年,父皇肃宗病重,李辅国带着神策军闯进寝殿,把张皇后拖出去砍了头,鲜血溅在龙床上,父皇吓得当场断了气。那时他躲在屏风后,看着李辅国擦着刀上的血说:“殿下别怕,以后老奴护着您。”
护着?不过是换了个主子囚禁罢了。
夜里,代宗在寝殿翻着《汉书》,看到“赵高指鹿为马”时,忽然把书扔在地上。宦官鱼朝恩捧着茶进来,见他脸色难看,低声道:“陛下,李辅国在府里大宴宾客,神策军的将领都去了,席间还说……”
“说什么?”
“说‘大家(皇帝)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奴处置’。”鱼朝恩的声音更低了,“他还把您赏赐的玉带,送给了部将当缰绳。”
代宗的手在发抖。他猛地站起来,撞到了案几,上面的烛台摔在地上,火苗舔着地毯,很快被内侍扑灭。“朕是皇帝!”他低吼,声音却没什么底气,“他一个阉奴,敢这么放肆!”
鱼朝恩屈膝道:“陛下若想除他,老奴愿效犬马之劳。”他眼底闪过一丝精明——李辅国独揽大权,他早就憋着一股劲了。
代宗看着鱼朝恩,忽然觉得这张脸和李辅国没什么两样。可他别无选择。“你……有把握?”
“李辅国的兵权虽重,却得罪了不少将领。老奴只需……”鱼朝恩凑近,在代宗耳边低语了几句。
十日后,李辅国被发现死在府里,头被割了下来,扔在茅厕里。代宗接到消息时,正在用早膳,他夹起一块羊肉,手却抖得送不到嘴边。鱼朝恩适时地说:“陛下,李辅国谋逆,已被诛灭,这是天意。”
代宗点点头,把羊肉塞进嘴里,却尝不出任何味道。他知道,李辅国死了,可紫宸殿的阴影,永远不会散去。
二、永贞革新的血
贞元二十一年,顺宗李诵即位时,已经中风瘫痪,连话都说不清。可这位病皇帝,却想干一番大事——他重用王叔文、柳宗元等大臣,试图革除弊政,夺回被宦官抢走的权力。历史上,这场改革被称为“永贞革新”。
王叔文坐在政事堂里,看着案上的奏折,眉头紧锁。顺宗不能说话,所有旨意都靠他和王伾代笔,可加盖玉玺时,却总被宦官俱文珍刁难。“陛下要停发内侍省的额外赏钱,俱文珍说‘天子岂能薄待内臣’,硬是把奏折压了下来。”
柳宗元气得拍案:“这些阉奴!每年从国库拿走的钱,够养十万边军!停发点赏钱就敢抗旨?”
刘禹锡却忧心忡忡:“俱文珍掌控着神策军,咱们手里没有兵权,硬拼怕是……”
“怕什么?”王叔文站起来,目光锐利,“陛下虽病,却有民心。咱们先削去宦官的财权,再慢慢夺他们的兵权!”
他们雷厉风行地做了三件事:收回宦官主持的“宫市”(宦官强买民物的机构),罢黜为宦官搜刮民财的“五坊小儿”(管理鹰犬的宦官),还把禁军将领换成了支持改革的人。
长安的百姓拍手称快,有个卖炭翁说:“以前宦官买炭,十斤炭只给一文钱,现在终于能好好卖钱了!”可宦官们却恨得咬牙切齿,俱文珍在神策军大营里咆哮:“王叔文想断咱们的活路?没门!”
那年夏天,俱文珍联合反对改革的藩镇,给顺宗递了份奏折,说“陛下龙体欠安,请立太子”。顺宗气得浑身发抖,却连笔都握不住。王叔文想调外地将领入京护驾,可神策军守着城门,谁也进不来。
“柳大人,宦官的兵围了政事堂!”一个小吏慌张地跑进来。
柳宗元拿起佩刀:“跟他们拼了!”
王叔文却瘫坐在椅子上,苦笑道:“拼不过了。咱们输了。”
几天后,顺宗被迫退位,太子李纯即位,是为宪宗。俱文珍带着神策军冲进王叔文的府邸,把他拖到贬所——四川渝州,次年就赐死了他。柳宗元、刘禹锡等八人,全被贬到偏远的州做司马,史称“八司马事件”。
柳宗元在永州的破庙里,看着窗外的寒江,写下“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时,眼前总浮现出俱文珍那张得意的脸。他知道,这场革新,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当宦官握着刀,而他们手里只有笔时,血,迟早会染红纸墨。
俱文珍却越发嚣张。宪宗想任命自己的老师为宰相,俱文珍说“此人老迈无能”,硬生生把旨意压了回去。有次宪宗在宴会上喝醉了,骂了句“阉奴放肆”,第二天就发现,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全被换成了俱文珍的人。
“陛下,”俱文珍跪在地上,头却抬得很高,“老奴是为您好。这些人伺候不周,该换。”
宪宗看着他,忽然想起顺宗瘫痪在床的样子。他慢慢端起酒杯:“你说得对。”
酒杯里的酒,像极了王叔文的血。
三、甘露寺的惊魂
大和九年的秋天,长安城的枫叶红得像火。文宗李昂站在紫宸殿的栏杆前,望着远处的甘露寺,对宰相李训说:“仇士良那厮,比俱文珍还狂。昨天朕想给贵妃娘家赏块地,他都敢说‘国库空虚,不可妄用’。”
李训躬身道:“陛下,仇士良掌控神策军,党羽遍布朝野,不除他,朝廷永无宁日。臣已有一计……”他凑近文宗,低声道,“明日早朝,臣奏报甘露寺天降祥瑞,邀请宦官们去查看。届时埋伏刀斧手,一举诛之!”
文宗的心跳得飞快。他想起即位前,仇士良带兵冲进寝宫,把前一任皇帝敬宗的宠妃拖出去打死,理由是“秽乱宫闱”。他更想起自己想提拔个刺史,仇士良一句话,那人就被流放了。“能成吗?”
“陛下放心,”李训胸有成竹,“凤翔节度使郑注会带三百精兵进京,配合行动。”
第二天清晨,甘露寺的“祥瑞”果然传遍了朝堂——寺内的石榴树上,结出了晶莹剔透的甘露,据说“饮之可延年益寿”。仇士良带着一群宦官,趾高气扬地去查看,身后跟着神策军的护卫。
李训站在紫宸殿里,听着外面传来的脚步声,手心全是汗。他给刀斧手打了个暗号,那些藏在廊柱后的士兵,握紧了手里的刀。
可就在仇士良走进甘露寺的瞬间,一个宦官发现了不对劲——廊柱后的影子晃动,刀光一闪而过。“有埋伏!”那宦官尖叫着,拉起仇士良就往外跑。
刀斧手冲了出来,却只砍到了几个跑得慢的小宦官。仇士良带着人冲出寺庙,直奔皇宫,嘴里吼着:“李训谋反!护驾!”
文宗正在殿内等待捷报,忽然看见仇士良带着神策军冲进来,吓得脸色惨白。“陛下,李训想杀老奴,实则想谋反!”仇士良一把抓住文宗的衣袖,把他拽上轿子,“老奴护陛下回宫!”
轿子一路狂奔,文宗听见外面传来惨叫声——那是李训的人被神策军追杀的声音。他想挣扎,却被仇士良死死按住:“陛下安分点,不然老奴可不保证您的安全!”
回到后宫,仇士良立刻下令:“关闭宫门,搜捕叛党!”神策军像疯了一样冲进各个衙门,只要和李训、郑注有过交往的官员,无论老少,一律砍头。
宰相王涯被从家里拖出来时,还穿着睡衣。他对着仇士良大喊:“我没有谋反!”仇士良却冷笑:“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王涯的家人全被杀死,连吃奶的婴儿都没放过。
那天的长安,血流成河。朱雀大街上,尸体堆得像小山,神策军提着官员的头颅,在街上炫耀。有个书生躲在茶馆里,看见仇士良的轿子经过,轿帘掀开,露出仇士良那张阴鸷的脸,正把玩着一颗刚砍下的人头。
“甘露之变”后,仇士良彻底掌控了朝政。他把文宗软禁在兴庆宫,不准任何大臣见面。文宗想看书,仇士良说“陛下龙体为重,不宜劳神”;想召见皇子,仇士良说“皇子年幼,恐惊扰圣驾”。
一个深秋的夜晚,文宗坐在长庆楼的栏杆上,望着天上的月亮,对身边的老宦官说:“你说,朕是不是还不如汉献帝?”
老宦官垂着头,不敢接话。
“汉献帝受制于权臣,”文宗苦笑,眼泪掉了下来,“朕却受制于家奴。连个自由都没有……”他抓起一块石头,想扔向夜空,却没力气,石头落在脚边,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年冬天,文宗在软禁中病逝,年仅三十一岁。临终前,他想留下遗诏,让太子即位,仇士良却闯进寝殿,把遗诏撕了个粉碎:“太子年幼,不堪大任,还是立陈王吧。”
陈王李炎即位,是为武宗。他看着仇士良在朝堂上发号施令,自己像个木偶,却只能笑着说:“都依你。”
四、阉宦五虎的末路
武宗会昌年间,仇士良成了宦官的头目,和另外四个权宦合称“阉宦五虎”。他们把持着神策军、内侍省、枢密院,官员任免、军队调动、甚至皇帝的饮食起居,都由他们说了算。
有个叫李德裕的宰相,想提拔一个寒门出身的进士,仇士良却说:“此人没给咱家送礼,不堪重用。”李德裕据理力争,第二天就被罢了相,贬到崖州(今海南)。
神策军的将领,更是全成了仇士良的亲信。有个将领不肯给他送礼,仇士良就诬陷他“通敌”,在刑场上,那将领对着天空大喊:“仇士良!你不得好死!”
可仇士良活得好好的,还在府里修建了一座“功德楼”,供奉着自己的生祠,让百姓逢年过节都来祭拜。长安城里流传着一句童谣:“五虎食人,天无明日。”
武宗表面上对仇士良百依百顺,暗地里却在培养自己的势力。他知道,硬拼不行,只能等。会昌三年,仇士良的干儿子在藩镇作乱,武宗抓住机会,派自己的心腹去平叛,趁机收回了部分兵权。
仇士良察觉到不对劲,在一次宴会上,故意对武宗说:“老奴年纪大了,想辞官养老。”他想看看武宗的反应。
武宗心里狂喜,脸上却装作不舍:“公公是国之柱石,怎能走?”
“老奴真的老了。”仇士良叹了口气,眼角却瞟着武宗。
“既然公公执意,朕也不拦着。”武宗端起酒杯,“朕赐你良田千亩,黄金万两,安享晚年。”
仇士良愣住了。他本以为武宗会挽留,没想到这么痛快。他知道,自己失势了。
离开长安那天,仇士良把所有亲信叫到府里,传授“固宠之术”:“要让天子声色犬马,沉迷享乐,他就没时间管朝政了;要不让他读书,不让他见贤臣,他就会越来越昏庸……”
话没说完,神策军就冲了进来,以“谋逆”的罪名将他逮捕。从仇士良府里抄出的财宝,足够长安百姓吃十年。
武宗站在堆积如山的金银前,对身边的大臣说:“这就是吸百姓血的蛀虫。”
可他没能高兴多久。会昌六年,武宗因为吃丹药中毒而死,年仅三十三岁。仇士良虽然死了,可“五虎”的余党还在,他们拥立宣宗即位,宦官专权的阴影,再次笼罩了长安。
宣宗即位后,杀了几个仇士良的余党,却又重用了新的宦官。有人劝他“彻底铲除阉党”,宣宗却说:“没有宦官,谁来制衡藩镇?”
他以为自己能掌控局面,却不知,宦官和藩镇,早已像两条毒蛇,缠在了大唐的身上,越勒越紧。
五、最后的傀儡
咸通十四年,懿宗即位时,宦官的权力达到了顶峰。枢密使田令孜(后来的“十军阿父”)甚至能直接任免宰相,皇帝的圣旨,必须经过他盖章才能生效。
懿宗想立自己喜欢的妃子为后,田令孜说:“此女出身低贱,不可。”懿宗只能作罢。有次懿宗在宴会上多喝了几杯,骂了田令孜一句,第二天就发现,宫里所有的酒都被换成了白水。
“陛下,喝酒伤龙体。”田令孜笑着说,手里把玩着那枚本该属于皇帝的金鱼符。
大臣们分成两派:一派依附宦官,成了“阉党”;一派反对宦官,却被打压得抬不起头。有个叫刘瞻的宰相,因弹劾田令孜的亲信,被诬陷下狱,百姓们自发为他请愿,田令孜却下令:“敢请愿者,斩!”
朱雀大街上,血流成河。
僖宗即位时,只有十二岁,田令孜直接称他为“吾儿”,朝政全由他把持。藩镇作乱,他不派兵平叛,却把军饷拿去修建自己的府邸;百姓饥荒,他不管不问,却每天在府里大宴宾客。
黄巢起义爆发后,起义军逼近长安,田令孜带着僖宗仓皇逃往成都,临走前还放火烧了长安的宫殿。百姓们跪在路边,哭着求他“救救长安”,他却让人放箭驱散。
在成都的行宫里,僖宗依旧每天玩球、斗鸡,田令孜则以“皇帝年幼”为由,发号施令。有个将领想率军回长安平叛,田令孜却说:“回来干什么?成都的日子不好过吗?”
直到黄巢起义被平定,僖宗才回到长安。可此时的长安,早已成了一片废墟。田令孜依旧作威作福,直到被藩镇节度使王建杀死,尸体扔进了锦江。
可宦官专权的噩梦,还没结束。昭宗时期,宦官韩全诲甚至勾结藩镇,把皇帝劫持到凤翔。朱温(后来的梁太祖)率军围攻凤翔,韩全诲为了自保,竟放火烧城,导致数万百姓丧生。
天佑元年,朱温进入长安,下令诛杀所有宦官,无论老少,一律砍头。那天的长安,血流成河,宦官的尸体被扔进渭河,河水都被染红了。
昭宗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切,忽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他想起文宗的感叹,想起那些被宦官杀死的大臣,想起这一百多年的黑暗。
可他不知道,朱温杀了宦官,却成了新的权臣。三年后,朱温弑杀昭宗,建立后梁,大唐灭亡。
宦官专权的阴影,终究和藩镇割据一起,把这个曾经辉煌的帝国,拖进了坟墓。而那些在紫宸殿的阴影里挣扎过的皇帝、大臣、百姓,终究只留下一声叹息,消散在历史的风里。
六、暗夜里的獠牙
文宗被软禁在兴庆宫的第三个冬天,雪下得比往年都大。仇士良派来的看守守在殿外,连只鸟都飞不进来。文宗裹着厚厚的裘衣,坐在窗边看雪,手里摩挲着一枚早已失去光泽的玉佩——那是他刚即位时,母亲赐给他的,说“愿吾儿守住祖宗基业”。
“陛下,该喝药了。”老宦官端着药碗进来,声音低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这是宫里少数还敢对他流露些微善意的人,却也只能在仇士良的眼皮底下,偷偷多放块糖在药里。
文宗没接药碗,只是指着窗外:“你看那雪,下得再大,也盖不住地上的血。”他想起甘露之变那天,朱雀大街上的血冻成了冰,被马蹄碾得粉碎。
老宦官垂下头:“雪化了,血也会淡的。”
“淡不了。”文宗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仇士良昨晚又杀了三个御史,就因为他们偷偷给朕递了张纸条。你说,这宫里还有干净地方吗?”
老宦官没敢接话,只是把药碗往他面前推了推。碗里的药冒着热气,药香里混着淡淡的糖味,却暖不了文宗冰凉的手。
夜里,文宗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刚即位的时候,仇士良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宦官,他站在紫宸殿上,对大臣们说:“朕要革除弊政,还天下一个清明。”大臣们山呼万岁,阳光透过窗棂,照得殿里一片亮堂。
可梦里的阳光很快被阴影取代,仇士良带着神策军冲进来,大臣们的血溅了他一身。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个个倒下。
“陛下!陛下!”老宦官的声音把他从梦里拽出来。文宗猛地坐起,冷汗浸湿了寝衣,胸口剧烈起伏。
“又做噩梦了?”老宦官递过一杯温水。
文宗接过水,手还在抖:“我梦见……李训他们了。他们问我,为什么没能护住他们。”
老宦官叹了口气:“陛下已经尽力了。”
“尽力了?”文宗自嘲地笑,“朕连自己都护不住,还谈什么护住别人。”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忽然问,“你说,朕死后,会有人记得这场闹剧吗?”
老宦官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史书会记得的。”
“史书?”文宗摇摇头,“史书是胜利者写的。仇士良他们会怎么写?写朕是个昏君,被奸臣蛊惑,活该有此下场吧。”
那年冬天,文宗的身体越来越差,咳得越来越厉害。仇士良来看过一次,站在床边说:“陛下安心养病,朝政有老奴呢。”语气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文宗没理他,只是望着天花板,嘴里喃喃着:“汉献……不如……”
话没说完,就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看着老宦官,眨了眨眼,指了指桌上的纸笔。
老宦官连忙拿来,可他握着笔的手抖得厉害,半天只写出一个“恨”字,墨迹在纸上晕开,像一滴凝固的血。
文宗去世那天,雪停了。仇士良对外宣称,皇帝遗诏立陈王为帝,谁也不知道那份被撕碎的真遗诏上,写了些什么。
出殡那天,老宦官偷偷在文宗的棺木里,塞了一片干枯的枫叶——那是甘露之变前,文宗在甘露寺亲手摘的,说“等事了,就把这片叶子做成书签”。
他想,陛下总该带着点念想走。
七、残烛下的挣扎
武宗即位后,表面上对仇士良毕恭毕敬,甚至在宴会上亲自为他斟酒,说:“有公公在,朕什么都不怕。”仇士良被哄得眉开眼笑,渐渐放松了警惕。
可暗地里,武宗却在悄悄布局。他提拔了一批寒门出身的将领,把他们安插进神策军;又重用宰相李德裕,让他主持朝政,慢慢剥离宦官的行政权。
有次,仇士良想安插自己的亲信做京兆尹(长安市长),武宗笑着说:“公公推荐的人自然好,可李德裕说,那人贪赃枉法,朕要是用了,百姓会骂朕的。”他故意叹了口气,“还是听宰相的吧,毕竟他要为百姓负责。”
仇士良没多想,只当是武宗怕得罪百姓,悻悻地收回了推荐。他不知道,这只是武宗温水煮青蛙的第一步。
会昌三年,仇士良的干儿子、藩镇将领刘稹谋反。武宗立刻派李德裕主持平叛,还特意让仇士良的心腹去监军。仇士良本以为能趁机掌控兵权,却没想到,武宗早就在军中安插了眼线,那监军刚到前线,就被揭发“通敌”,当场被斩。
“公公,”武宗把弹劾监军的奏折递给仇士良,故作惊讶,“没想到您的人会干出这种事,真是让朕心寒。”
仇士良看着奏折,手在发抖。他这才明白,武宗不是傻,是在等他露出破绽。可此时兵权已被武宗悄悄收回,他手里只剩下几个内侍省的小宦官,根本无力反抗。
那年秋天,仇士良称病辞官。武宗“挽留”了几句,就顺水推舟批准了,还赐了他一堆金银财宝——明着是恩宠,实则是打发他走人。
离开长安的前一天,仇士良召集所有亲信,教他们怎么“伺候”新皇帝:“要让他沉迷玩乐,别让他接近贤臣,更别让他手里有兵……”他说得唾沫横飞,却没注意到,窗外有双眼睛正冷冷地看着他。
第二天,仇士良的马车刚出城门,就被“劫匪”拦住了。那些“劫匪”身手利落,抢走了所有财物,还把仇士良拖下车,一顿毒打。等他被人发现时,已经只剩一口气了,嘴里还在嘟囔着:“吾儿……负我……”
没人知道,那些“劫匪”是武宗派去的。李德裕曾劝武宗“留他一命”,武宗却说:“这种人,留着是祸害。”
仇士良死后,武宗总算能喘口气。他重用李德裕,平定藩镇,整顿吏治,史称“会昌中兴”。可他太急了,想在短时间内挽回大唐的颓势,竟开始服用丹药,希望能长生不老,好有更多时间治理天下。
丹药里的重金属慢慢侵蚀着他的身体。会昌六年,武宗在一次炼丹时,突然口吐鲜血,倒在丹炉边。弥留之际,他看着李德裕,想说什么,却只咳出了血沫。
李德裕抱着他,老泪纵横:“陛下!您醒醒啊!大唐不能没有您!”
可武宗再也醒不来了。他死时,年仅三十三岁,离他扳倒仇士良,才过去三年。
武宗一死,宦官们又卷土重来。他们拥立宣宗即位,李德裕被罢相,贬到崖州。临行前,李德裕望着长安的方向,叹道:“武宗陛下,臣尽力了……”
宣宗虽然号称“小太宗”,整顿吏治颇有成效,却依旧离不开宦官。他曾对心腹说:“宦官虽坏,却比藩镇听话。用他们制衡藩镇,总好过天下大乱。”
可他没算到,宦官一旦有了权,就再也收不回来了。他晚年病重时,想立自己喜欢的皇子为太子,宦官们却偷偷改了遗诏,立了性格懦弱的懿宗。
宣宗临终前,看着床前那些假惺惺流泪的宦官,忽然明白了文宗当年的绝望。他张了张嘴,却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八、帝国的黄昏
懿宗即位后,彻底成了宦官的傀儡。他沉迷酒色,把朝政全交给枢密使田令孜。田令孜人称“十军阿父”,连懿宗都得喊他“阿父”。
有次,懿宗想扩建宫殿,田令孜说:“国库空虚,陛下还是省省吧。”懿宗不敢反驳,只能作罢。可田令孜自己却在府里修建了一座比皇宫还奢华的“玉楼”,用的全是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百姓们活不下去了。关东大旱,颗粒无收,饿殍遍野,可田令孜不仅不赈灾,反而变本加厉地收税。有个地方官上书请求开仓放粮,被田令孜扔进了大牢,罪名是“妖言惑众”。
黄巢起义爆发时,起义军喊出“天补平均”的口号,百姓们纷纷响应,队伍像滚雪球一样壮大。田令孜却不以为意,对懿宗说:“一群草寇,不足为惧。”
直到起义军逼近长安,田令孜才慌了神,带着懿宗仓皇逃往成都。临走前,他让人放火烧了长安的宫殿和民宅,说“不能留给黄巢”。火光冲天,百姓们跪在路边哭嚎,田令孜却催着马车快跑,还说“哭什么?到了成都,有的是好日子过”。
在成都的行宫里,懿宗依旧每天饮酒作乐,田令孜则继续发号施令。有将领想率军收复长安,田令孜却扣着军饷不发,说“等陛下高兴了再说”。
黄巢起义被平定后,懿宗回到长安,可这座曾经的帝都,早已成了一片废墟。宫殿塌了一半,街道上长满了野草,百姓们住在破庙里,靠挖野菜为生。
懿宗看着这一切,只是叹了口气,转身回了后宫。他没活多久,就在醉生梦死中去世了。田令孜又拥立了十二岁的僖宗,继续把持朝政。
僖宗比懿宗更荒唐,整天玩球、斗鸡,把田令孜当成亲爹。田令孜说什么,他都信。有次,僖宗玩球赢了,得意地说:“朕要是去考击球进士,肯定能中状元!”田令孜在一旁笑着附和:“陛下天生圣明,什么都厉害。”
可报应终究会来。藩镇节度使王建不满田令孜专权,率军攻入成都。田令孜带着僖宗想再逃,却被王建的军队追上。
混乱中,田令孜被活捉。王建看着他,冷笑:“你不是很威风吗?现在怎么不狂了?”
田令孜还想摆架子:“吾乃十军阿父,你敢动我?”
王建没说话,只是挥了挥手。士兵们一拥而上,把田令孜拖了下去。据说,他被扔进锦江时,还在喊“僖宗救我”,可那个被他当成傀儡的皇帝,早已吓得躲在马车里不敢出声。
僖宗后来回到长安,没过几年也死了。昭宗即位后,想重振朝纲,却发现宦官和藩镇早已成了脱缰的野马。他联合宰相崔胤,想诛杀宦官,可宦官韩全诲竟勾结藩镇李茂贞,把他劫持到了凤翔。
朱温(后来的梁太祖)以“救驾”为名,率军围攻凤翔。韩全诲为了自保,放火烧城,数万百姓葬身火海。昭宗站在城楼上,看着火光中的哭喊,忽然拔出剑想自刎,却被朱温的人拦住了。
“陛下,留着有用。”朱温的亲信冷冷地说。
天佑元年,朱温进入长安,崔胤请求“彻底铲除阉党”。朱温点头,下令:“所有宦官,无论老少,一律处死!”
那天,长安城里一片惨叫。宦官们被从宫里、府里拖出来,砍头的砍头,淹死的淹死。渭河上漂满了尸体,河水都变成了红色。
昭宗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知道,朱温不是来救他的,是来夺他江山的。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个木偶一样,看着朱温的人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三年后,朱温弑杀昭宗,建立后梁。大唐灭亡了。
有人说,大唐亡于藩镇,有人说,亡于宦官。可或许,它只是亡于那一个个在权力漩涡中挣扎的人——有想救国却无力的皇帝,有野心勃勃的宦官,有拥兵自重的藩镇,还有那些在乱世中求生的百姓。
朱雀大街上的血迹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甘露寺的石榴树又结出了果实,只是再也没有人会把它当成“祥瑞”了。只有风,还在一遍遍诉说着那些暗夜里的挣扎与沉沦,直到把所有痕迹,都吹进历史的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