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遂移步至郭府后院的练武场。场地开阔,青石铺地,兵器架陈列有序,确是郭靖平日练功之所。
大武小武到底不敢直接向兰道元挑战,便先下场,各自演练了一套拿手武功。武敦儒掌风呼呼,一套降龙十八掌虽只得其形,未得其神,却也刚猛有劲;武修文长剑翻飞,使的是桃花岛玉箫剑法的路子,灵动迅捷。两人自觉已将功夫使得淋漓尽致,收势后颇有些自得地看向兰道元。
兰道元面带微笑,缓步走入场中。他这一步迈出,身形说不出的飘逸自然,如同被微风送入场心的落叶,点尘不惊,单是这份轻功,已让郭靖黄蓉暗暗点头。
只见他腰间寻常铁剑“铮”然出鞘,身形展动,舞了一套剑法。初时剑光清冽,依稀是全真剑法的底子,但很快便生出无穷变化,时而古朴厚重,似有少林达摩剑意;时而奇诡飘忽,带出西域武学的影子;时而大开大合,隐现战场搏杀之气……
一招一式,明明清晰可见,却偏又浑然天成,仿佛信手拈来,又暗合武学至理。剑光流转间,竟似有光华隐隐,将他青衫身影笼罩其中,恍若谪仙舞剑,不沾半分烟火气。
场边众人,无论武功高低,皆看得目眩神驰,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郭芙美眸圆睁,异彩连连,忍不住低声对身旁的大小武道:“没想到全真教的剑法……这般好看,这般厉害!”
黄蓉却轻轻摇头,低声道:“芙儿,你看岔了。这绝非单纯的全真剑法。”
“啊?那是什么?”郭芙讶然。
黄蓉目光紧锁场中那团剑光,语气中带着罕见的凝重与惊叹:“我已看出其中至少融合了全真、少林、西域等不下七八个流派的精要,甚至还有些招式,连我也辨认不出渊源。
更难得的是,这些截然不同的武功在他手中,竟如水乳交融,不见丝毫斧凿痕迹……此人武功,已臻融会贯通、自成一家的宗师之境,真是……深不可测。”
大小武与郭芙闻言,这才真正骇然,方才那点比较之心,此刻已荡然无存,只剩满满的敬畏。
此时,兰道元一套剑法堪堪使完,随手一掷,长剑“夺”的一声,精准无比地插回场边兵器架上。
“郭大侠,”兰道元忽然转向郭靖,眼中闪过一丝跃跃欲试的光彩,“当日终南山匆匆一会,未尽兴。今日良辰,场地亦佳,不知郭大侠可愿赐教,与贫道切磋一番?”
郭靖本就好武,更感佩兰道元为人,闻言胸中豪气顿生,朗声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我来了!”郭靖大喝一声,声如洪钟,降龙十八掌第一式“亢龙有悔”已然推出。掌力雄浑无俦,如大江潮涌,澎湃而来。
兰道元神色不变,身形微侧,左掌划弧,右掌斜引,竟是以一套绵密柔韧的掌法,去接这天下至刚至猛的掌力。两人这一交手,顿时与方才大小武的演练判若云泥。
但见场中身影交错,掌风呼啸。郭靖的降龙十八掌刚猛绝伦,每一掌都力贯千钧;兰道元的掌法则变幻无穷,时而刚猛对刚猛,硬撼不退;时而以柔克刚,将沛然掌力引偏卸开;时而又奇招突出,攻其必救。
两人不仅招式精妙,内力更是深厚无比,掌力隔空相击,发出闷雷般的响声,激起的劲风将场边石凳刮得移位,木质兵器架更是“咔嚓”作响,几欲散架。
大小武看得脸色发白,这才深知方才自己的想法何等可笑。郭芙更是紧紧抓住了母亲的衣袖,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郭靖与兰道元皆感对方是自己生平罕见的劲敌,越打越是畅快,虽只是切磋,却也用上了七八分真功夫。转眼间已过了三百余招,依旧旗鼓相当。
两人心知再斗下去,若无杀心,也难以分出胜负,更可能损耗过大,不约而同地虚晃一招,各自飘身后退。
“哈哈哈哈哈!”郭靖率先大笑,笑声豪迈爽朗,“痛快!真是痛快!贤弟武功,郭某佩服!”
兰道元亦是气息悠长,面带笑意:“郭大哥的降龙十八掌,至大至刚,无愧天下第一掌法之名,小弟受益良多。”
这一番切磋,非但未伤和气,反让二人更生惺惺相惜之感。
兰道元看着眼前这位为国为民、赤胆忠心的北侠,想到他日后与家人死守襄阳、壮烈殉城的结局,心中感慨万千,敬佩之余,亦有一丝难言的唏嘘。
切磋之后,郭靖兴致更高,命人重整杯盘,在厅中摆下丰盛却不奢靡的家宴,与兰道元把酒言欢。黄蓉亦笑语相陪,席间谈及江湖轶事、武功心得,乃至天下大势,气氛热烈融洽,直至深夜。
夜色已深,烛影摇红。厅中只剩郭靖与兰道元二人对坐,酒已过数巡,两人皆是海量,面上微红,谈兴愈浓。
郭靖执壶为兰道元斟满酒杯,诚恳道:“贤弟,你我意气相投,不必再以‘大侠’相称。我痴长几岁,你若不弃,便唤我一声‘郭大哥’吧。”
兰道元举杯,正色道:“承蒙郭大哥看得起,小弟敬大哥一杯。” 两人对饮而尽。
放下酒杯,兰道元沉吟片刻,眼中酒意散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穿越时空般的洞彻与苍凉。他望向郭靖,缓缓道:“郭大哥,你我既是兄弟,有些话,小弟憋在心中,不吐不快。”
郭靖坐直身躯,神色郑重:“贤弟但说无妨,郭某洗耳恭听。”
“郭大哥,你镇守襄阳,为国为民,天下共钦,小弟亦深为敬服。”兰道元话锋一转,语气沉凝,
“然则,这南宋朝廷,自君王至宰执,大多昏聩懦弱,偏安一隅,只知醉生梦死,盘剥百姓以充私欲。朝纲败坏,忠良见弃,奸佞当道……
大哥,你与万千将士百姓在此浴血奋战,守护的,究竟是这华夏山河,黎民苍生,还是……那临安城中,早已烂到根子里的赵家朝廷?”
他顿了顿,见郭靖眉头紧锁,若有所思,继续道:“蒙古铁骑固然凶残,视我汉民如草芥。
可这赵宋朝廷,又何尝真正拿天下百姓当人?无非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别。苛政猛于虎,异族之刀与自家之鞭,落在百姓身上,痛楚或许并无不同。”
郭靖默然良久,浓眉紧蹙,显然内心受到极大冲击。他一生秉持的信念简单而坚定——保家卫国,抵御外侮。兰道元这番话,却将他所“保”之“国”的腐朽内里,血淋淋地剖开在他面前。
“贤弟所言……或许有理。”郭靖声音有些干涩,却依旧坚定,“朝廷如何,非我所能左右。
我郭靖一介武夫,想不了那么许多弯绕道理。我只知道,我是汉人,脚下是汉土,身后是汉家百姓。
蒙古人若破城,烧杀掳掠,千万百姓将陷于水火。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同族同胞被异族屠戮欺凌,却什么都不做。守在这里,便多守一日,百姓便多得一日安宁。至于朝廷……自有其天命。”
这番话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笨拙,没有引经据典,没有慷慨陈词,却字字发自肺腑,重若千钧。
那是一种超越了朝廷、君王等具体象征,最直接、最本源的对家园与同胞的守护之情。
兰道元静静地听着,看着烛光下郭靖那张方正、坚毅、甚至有些执拗的脸庞,心中那点因洞悉历史而产生的悲凉与疏离感,忽然被一股炽热的敬意所取代。
是啊,历史的洪流或许冰冷无情,王朝的兴替或许周而复始,但总有一些人,他们的选择无关算计,不计得失,只源于内心最纯粹的道义与热血。正是这样的人,在晦暗的年代里,点亮了人性的光辉。
他再次举杯,杯中酒液微漾,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他眼中真挚的敬意。
“大哥,”兰道元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这一杯,敬你。”
两只酒杯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仿佛某种跨越了理念差异的、纯粹的精神共鸣,在这襄阳深夜的厅堂中,久久回荡。
——
此后,兰道元离了襄阳,访名山,涉大川,寻古迹,探幽境。岁月流转,春去秋来,江湖依旧,他却始终未得所寻。匆匆又是半年光阴蹉跎而过,他忽而想起终南山,想起那个倔强的少年杨过。
“该回去看看了。”他望着北方的天空,轻声道。随即转身,向北而行,终南山的轮廓,仿佛已遥遥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