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衫人影手中长剑一抖，剑身上流淌的哪里是光，分明是一条条赤红色的活物。
那是无数人的命数，被他强行揉碎了、搓成了线，又编织成了这把杀人的利器。
林玄只看了一眼，便觉得眼球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刺痛，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千万人同时在他耳边哭嚎。
“怎么，连看都不敢看？”
青衫人影嗤笑一声，那张半毁的脸上，完好的那只眼睛透着股子让人心寒的戏谑，“当年的你，可是敢把这天道都踩在脚底下的。如今换了个壳子，连胆子也跟着换没了？”
他说着，手腕看似随意地一翻。
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剑气纵横，也没有什么排山倒海的声势。
那一剑刺出，就像是他在自家后院里折了一根桃花枝，随手去拨弄池塘里的水。
可林玄周围的世界变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塞进了一个巨大的磨盘里。
左边的空间在往右挤，上头的时间在往下压。
原本还是漆黑的虚空，此刻竟像是被顽童搅浑的颜料盘，色彩斑斓得令人作呕。
那柄赤红色的长剑，明明还在数十丈开外，可剑尖那种冰冷入骨的触感，却已经顶在了林玄的眉心上。
太快了？不，是距离不存在了。
这一剑斩的不是人，是规矩。他把“距离”这个规矩给抹掉了。
“动……动不了……”
林玄咬碎了舌尖，一股铁锈味在嘴里漫开，试图用疼痛来刺激麻木的身体。
可他的四肢像是灌了铅，连抬起寒魄剑这么个简单的动作，都做得无比艰难，好似在与整个天地角力。
“主人！别看他的剑！看心里！”
一声尖厉的叫喊猛地撕开了那层层叠叠的压迫感。
雷罚剑灵疯了似的从寒魄剑里冲出来，她那原本凝实的小身板此刻变得有些透明，显然是被这股规则之力压得够呛。
她不管不顾，两只小手死死抱住林玄握剑的手腕，把那股子透心凉的寒意拼命往林玄经脉里灌。
“那是假的！那是你以前不要的垃圾！你才是真的！你想想老黄头，想想剑冢里的那些坟包，想想还没醒的顾青竹！你手里握着的才是活生生的剑！”
雷罚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凶得很。
被那股寒意一激，林玄浑身打了个激灵，原本浑浊的眼神瞬间清明了几分。
是了。
眼前这个家伙，强得离谱，强得不像人。
可正是因为不像人，他才只是个影子。
“既然你不敢掌控，那就让我来替你完成。”
青衫人影似乎对林玄的挣扎感到厌烦，他叹了口气，像是看着一个不成器的后辈，“这世间太脏了，只有彻底推倒重来，才能干净。你下不了手，我来。”
剑尖递进了一寸。
林玄眉心的皮肤崩裂，一滴鲜血渗了出来，还没落地，就被那剑身上的赤红丝线给吸了进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侧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翻书声。
那是书页被粗暴翻动时发出的脆响，在这死寂的压迫中显得格外刺耳。
“找到了……就在这儿！”
柳如是盘坐在地上，膝盖上摊着那本《天道遗录》。
她发髻乱了，几缕头发贴在满是冷汗的脸颊上，平日里那股子温婉端庄的博士劲儿全没了，此刻的她像个刚从火场里抢出账本的账房先生。
她手指死死按住其中一页，指甲都在书页上划出了痕迹，大声念道：“‘凡执念化形，皆因心魔未断。若欲破之，非力所能及，唯有一法——承其重，断其根！’”
她猛地抬起头，冲着林玄喊：“林玄！他不是别人！他就是你当年的‘不甘心’！你越是想用力量去打败他，他就越强，因为你的力量也是他的力量！你要认！认下当年的败，才能赢现在的局！”
认输？
林玄愣了一瞬。
当年的剑神林青玄，纵横万域，剑下从无活口，字典里哪怕有过一个“输”字？
哪怕是被天道镇压，也是宁折不弯。
“认个屁的输！”
一声暴喝，打断了林玄的思绪。
一道红影像是发了狂的母豹子，硬生生地撞进了这片被扭曲的时空里。
是秦雨桐。
她身上的铠甲早就碎得没法看了，左手软塌塌地垂着，显然是刚才那一下还没好利索。
可她右手那柄断刀，却被她抡圆了，裹挟着一股子惨烈的血气，不管不顾地朝着那柄赤红长剑的必经之路上磕去。
“老娘不管你是谁的执念，想杀他，先问问老娘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她这不是在打架，是在送命。
那赤红长剑连空间都能扭曲，她那凡铁铸的断刀又能顶什么用？
可秦雨桐就是这么个直肠子。
在她眼里，既然这把剑要刺林玄，那就得先捅穿她。
没有金铁交鸣的脆响，只有一声沉闷得让人胸口发慌的钝响。
那是肉体凡胎撞上规则之力的声音。
秦雨桐手里的断刀瞬间崩成了漫天铁粉。
紧接着，她整条右臂上的衣袖炸裂，皮肤寸寸崩开，鲜血像是不要钱似的喷洒出来，瞬间就把她染成了一个血人。
“噗——”
她张嘴吐出一大口夹着内脏碎块的血，整个人像是被狂风卷起的落叶，向后抛飞。
可她这一挡，并不是毫无用处。
那柄原本势不可挡、仿佛已经锁定了因果的赤红长剑，竟然真的因为这一撞，微微偏了半分。
哪怕只是半分。
这半分，就是秦雨桐拿命换来的生机。
“秦雨桐！”
林玄眼角的血管都要爆开了，看着那道满身是血飞出去的身影，他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这就是他一直想要摆脱的“累赘”吗？
这就是那个青衫人影口中不屑一顾的“垃圾”吗？
“看到了吗？”
青衫人影眉头微皱，似乎对那一瞬间的停顿感到不满，他冷冷地看着林玄，“这就是弱者的挣扎。除了把血溅得到处都是，没有任何意义。你为了这些人，放弃了成神的路，值得吗？”
“值得你大爷！”
林玄骂了一句。
这句脏话骂得顺口无比，就像是他在市井街头跟卖菜大妈讨价还价时一样自然。
他动了。
不是靠着系统的力量，也不是靠着剑元的爆发。
那一瞬间，他脑海里突然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那叹息声很轻，很柔，像是春日里的一缕微风，又像是沈妙音平日里说话的调子。
“去吧。”
那是沈妙音最后残留的一丝意识。
随着这声音落下，林玄感觉一股暖流从丹田升起。
那不是什么霸道无匹的力量，而是一种温润如玉、包容万物的气息。
那是沈妙音献祭自身，融合命炉碎片后，提炼出的最纯粹的“生机”。
这股生机瞬间流遍了林玄的全身，原本僵硬的四肢百骸像是枯木逢春，那种被规则压制的滞涩感，竟在这股温柔的力量面前冰消雪融。
“系统！”
林玄在心底低吼了一声。
并不是为了求救，而是为了确认。
那一瞬间，那块一直悬浮在他识海里、冷冰冰的蓝色面板，忽然崩碎了。
无数光点汇聚，化作了一行简单到极点的字：
【终极任务：斩我。奖励：真我归位。】
没有繁琐的解释，没有花哨的奖励列表。
林玄笑了。他手里的寒魄剑不再震颤，也不再发出尖啸。
它安静了下来。
就像是一块凡铁，一把最普通的、铁匠铺里三十文钱就能买到的铁剑。
林玄往前跨了一步。
这一步，他没有用任何身法，就是普普通通地迈腿，落地。
可就在他的脚掌踩在虚空中的那一瞬，周围那些扭曲的色彩、混乱的空间，竟然像是遇见了阳光的积雪，迅速退散。
“我不认输。”
林玄看着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跟邻居唠家常，“但我也不想赢你。因为你本来就是个死人，我跟一个死人较什么劲？”
他举起剑，动作慢得让人发指，就像是手里提着千斤重担。
“你想要掌控命运，是因为你怕。你怕输，怕死，怕护不住你想护的人。所以你要把一切都攥在手里，不许有一丁点的意外。”
林玄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往前走。
青衫人影的脸色变了。
他发现自己手里的赤红长剑竟然在颤抖，那些由命运丝线编织成的剑身，竟然开始一根根崩断。
“闭嘴！”青衫人影厉喝一声，“你懂什么！我这是为了大道！”
“大道个屁。”
林玄撇了撇嘴，“你那是怂。你不敢相信别人，也不敢相信自己。你把所有人都当棋子，以为只要棋盘不乱，你就赢了。可你忘了，下棋的人，自己也是棋子。”
话音落下，林玄已经站在了青衫人影的面前。
两人之间，只隔着三尺。
青衫人影眼中的戏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
他疯狂地催动着命炉的残余力量，想要把眼前这个在他看来弱小无比的“转世”给碾碎。
可无论他怎么用力，那些力量一碰到林玄身上那层淡淡的、温润的光芒，就如同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是沈妙音留下的“包容”，也是柳如是口中的“放下”，更是秦雨桐用命换来的“相信”。
“这一剑，不是为了杀你。”
林玄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和他一模一样的眸子里，此刻倒映着林玄平静的脸庞。
“是为了送你走。”
寒魄剑递了出去。
没有光芒万丈，没有惊天动地。
就像是老朋友见面，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噗嗤。
冰冷的剑锋毫无阻碍地穿透了青衫人影的胸膛。
没有鲜血流出。
青衫人影的身子僵住了。
他低下头，怔怔地看着穿胸而过的长剑，又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林玄。
他那张一直紧绷着、透着孤傲和疯狂的脸，忽然松弛了下来。
那是一种卸下了千斤重担后的轻松。
原本狰狞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极淡极淡的苦笑。
“原来……是这样……”
他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轻，像是风中的残烛，“我一直以为，我是想赢天道。原来，我只是想……歇一歇。”
他的身体开始消散。
从脚底开始，一点点化作细碎的金色光点，向着四周飘散而去。
那些光点并没有消失，而是像有生命一般，争先恐后地涌入林玄的体内。
每一点光点融入，林玄脑海中就多出一份记忆。
那是林青玄的一生。
是他在雪山之巅练剑的孤独，是他面对天道雷劫时的狂傲，也是他在最后时刻那一抹不甘的执念。
这些记忆不再带着戾气，而是变成了最纯粹的阅历，沉淀在他的神魂深处。
“谢谢你……”
青衫人影的上半身也开始模糊了，但他依然看着林玄，嘴角那一抹笑意越来越明显，“让我……终于解脱了。”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他的头颅也化作了漫天金光，彻底消散在这片死寂的虚空中。
哐当。
一声脆响。
那柄由命运丝线凝聚而成的赤红长剑，失去了主人的支撑，跌落在虚空中，瞬间崩解成无数红色的细线，随后燃烧殆尽。
林玄保持着出剑的姿势，站了许久。
直到最后一缕金光融入体内，他才缓缓收回了剑。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涌上心头。
那种感觉很奇怪。
就像是一个背着沉重行囊走了几万里路的人，突然把包袱扔了。
太轻了。
轻得让他甚至有些不适应，有些想要飘起来。
这就是“真我”吗？
这就是摆脱了执念、斩断了过去之后的自由吗？
“赢……赢了？”
远处，柳如是扶着石头，强撑着站了起来，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秦雨桐躺在远处，生死不知，但胸口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林玄转过身，看着这满目疮痍的虚空，看着那些虽然死寂却开始隐隐透出一丝生机的星辰。
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抚众人。
可就在这时——
轰隆隆——！！！
一阵比刚才命炉爆炸还要剧烈百倍的震动，毫无征兆地从脚下的虚空深处传来。
整个命渊空间，就像是一块被人狠狠摔在地上的镜子，瞬间布满了无数触目惊心的裂痕。
那些原本被钉死的星辰，开始疯狂地坠落。
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毁灭气息，从那些裂痕中渗透出来，比刚才青衫人影身上的气息还要恐怖，还要古老。
林玄心头猛地一跳，那种刚刚升起的自由感瞬间被一股更大的寒意所取代。
他猛地低下头，看向脚下那片正在崩塌的虚空。
命运……真的终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