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被浓密的水葫芦、菱角秧和芦苇分割得支离破碎，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水的绿毯，只在缝隙间露出些幽暗的水色。空气凝滞，弥漫着水生植物腐烂与生长的混合气息。老董的吉普车停在一条被野草半掩的土埂尽头，他跳下车，从后备箱拽出两个粗短的、鼓鼓囊囊的硬壳竿包，与以往那些细长的竿包截然不同。
“今儿个咱们换换口味，不伺候那些吃素的、滤食的，专找水里‘扛把子’的麻烦。”老董拍了拍竿包，发出沉闷的声响，脸上带着跃跃欲试的神情。
“水里的‘扛把子’？”陈小鱼看着眼前几乎无从下竿的浓密草区，有些茫然。
“黑鱼，乌鳢。这玩意儿，就爱躲在这种密不透风的草窠子里，等着小鱼小虾自投罗网，凶得很。”老董说着，打开一个竿包，抽出一根短粗黝黑的竿子，长度不过两米出头，但竿身异常粗壮，握把处包裹着厚厚的防滑EVA材料，掂在手里沉甸甸的，比那七米二的长竿感觉还要“实在”。
“雷强竿，”老董介绍道，手腕一抖，竿梢发出“呜”的破空声，“专门为在这种重草区钓黑鱼设计的。调性超硬，甚至xh（极硬），腰力极其强悍。黑鱼上颚骨硬，中钩后爱往草里猛钻，普通竿子要么刺不穿，要么控不住，一钻草基本就完。这竿子，就是为了一击刺穿，然后暴力把它从草里‘拔’出来准备的。”与之配套的渔轮也非同寻常，是一个硕大的、线杯宽厚的鼓式轮，或者高速比的强力水滴轮，上面缠绕着粗壮的、颜色鲜艳的pE线，线号往往在3号、4号甚至更高。“pE线，没有延展性，信号传递直接，拉力值巨大，耐磨。尼龙线在这里不行，延展性大，刺鱼无力，还不耐磨，水草一刮就够呛。”前导线用的是更粗的碳线或专门的雷强前导线，防止被黑鱼锋利的牙齿磨断。鱼钩是巨大的、钩条粗壮的三本钩或鸡爪钩，隐藏在各种拟饵的裙摆或橡胶体内。
老董从饵盒里拿出几个“奇形怪状”的拟饵。有体型硕大、色彩鲜艳的“雷蛙”，橡胶质地，腹部有锋利的双钩；有长长的、带螺旋桨的“波爬”，能在水面制造噪音和波纹；还有沉水的“软鱼”、“亮片”，等等。“黑鱼是视觉和震动感知的掠食者。咱们不用真饵，就用这些假东西去挑衅它、激怒它。雷蛙是重草区神器，能直接在浮萍、水葫芦上爬行，模仿落水青蛙；波爬和铅笔擅长在草洞亮水面制造动静；沉水饵用来搜索草区边缘或稀疏的明水区。”
没有打窝，没有开饵。钓黑鱼，尤其是雷强钓法，核心是“搜索”和“挑逗”。老董给陈小鱼的雷强竿装上鼓轮，绑好前导线，挂上一只肥硕的绿色“雷蛙”。“看好，抛投是第一步。这种竿子重，饵也重，不能用台钓那种荡送。侧抛、过头抛，利用竿子的弹性和饵的重量，把它‘砸’向你想搜的区域。”他侧身，手臂后引，猛地发力，那只雷蛙“嗖”地一声，划过一道低平的弧线，精准地落在三十米开外一片厚厚的水葫芦边缘，“噗通”一声，砸开一小片绿色。
“然后，就是操作。”老董开始缓慢地收线，同时有节奏地抽动竿梢。水面上的雷蛙随着他的动作，在水葫芦上一顿一顿地前进，模仿青蛙跳跃，身后在绿色的浮萍上拖出一道细细的水线。“动作要模拟活物，停停走走。黑鱼就在下面的草洞里盯着，觉得机会来了，就会冲上来一口吞掉。”
陈小鱼看得心潮澎湃，这和他之前所有的钓鱼体验都不同，更像是一场主动的狩猎。他学着老董的样子，给自己的竿子挂上一只红头白身的波爬，奋力朝另一片草洞亮水区抛去。“波爬”入水声音很大。他开始收线，并抽动竿梢，波爬头部的斜面撞击水面，发出“噗噗”的声响，并激起扩散的水花。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他一盆冷水。连续抛投了十几竿，搜索了不同的草边、草洞，除了偶尔惊起一两只水黾，水面毫无反应。沉重的装备持续操作，手臂很快感到酸胀。那看似威猛的拟饵，在水里像个无人理睬的小丑。
“董叔，是不是这地方没黑鱼？还是咱们饵不对？”陈小鱼有些气馁，汗水已经浸湿了后背。
“急啥？”老董不紧不慢，依旧保持着自己的搜索节奏，“黑鱼是伏击者，领地性强，不是到处都有。得找它的‘老巢’。你看那片，”他指着一处水葫芦特别浓密、中间有个脸盆大小浑浊草洞的区域，“那种地方，上面草厚，下面有空间，黑鱼最喜欢藏在下面。还有那边，倒在水里的枯树旁边，也是好标点。要有耐心，每一竿都要想象水下有条黑鱼在看着你的饵。动作要逼真，要能激起它的攻击欲望。有时候，就在你以为没戏的时候，来一口。”
正说着，老董那边有了情况。他的雷蛙正在一片菱角秧上“跳”着，突然，蛙后的水面下，一个巨大的、暗色的影子猛地一晃，紧接着“哗啦”一声爆响！水花炸开，那片菱角秧被撞得四散，雷蛙瞬间消失不见！
“中了！”老董几乎在黑影出现的瞬间就绷紧了线，在听到爆响、看到蛙沉没的刹那，他并没有立刻扬竿，而是心中默数：“一、二……”这是雷强钓黑鱼的关键之一，要给黑鱼转身吞饵的时间。
数到“三”，老董全身力量爆发，怒吼一声：“打！”双臂以雷霆万钧之势，奋力向后暴力扬竿！那粗壮的雷强竿瞬间弯成一个恐怖的弧度，但腰力十足，丝毫没有妥协。竿尖传来的不是鱼的挣扎，而是一种沉闷的、巨大的、向下的坠力，仿佛钩住了一截沉在水底的木头。
“钻草了！”老董经验丰富，立刻判断出来。他毫不迟疑，凭借雷强竿恐怖的腰力和pE线强大的拉力，开始持续、强劲地向后发力，同时快速摇轮收线。那不是台钓的“遛”，而是近乎蛮横的“拔河”！水面上，水草被搅动，浑浊的泥水翻涌上来。线绷得紧紧的，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僵持了七八秒，那股向下的坠力突然一松，紧接着，一个黝黑粗壮的身影被硬生生从草洞里拽了出来，在水面疯狂扭动、洗鳃，试图摆脱嘴里的异物，正是条大黑鱼！老董不给它任何喘息机会，持续施压，快速收线，将其拖到岸边，用粗大的控鱼器一把夹住下颚，提了上来。
好一条黑鱼！体长超过半米，身体圆滚滚，布满黑褐色的斑纹，一张大嘴几乎能塞进拳头，锋利的牙齿外露，模样凶狠，此刻在控鱼器上还在徒劳地扭动。
“漂亮！这条得有四斤多！”老董展示了战果，将其放入加厚的鱼护中。“看见没？找对地方，抓住那一下爆口，然后果断扬竿，硬碰硬把它拉出来。跟黑鱼，没那么多弯弯绕，就是力量和时机的对决。”
陈小鱼看得热血沸腾，也跃跃欲试。他重新振作精神，更加仔细地观察水面，将波爬抛向那些看起来更有希望的区域。也许是运气，也许是观察起了作用，他将波爬抛到一处倒木的阴影下，抽动了几下，正准备收回时，侧后方靠近芦苇根的水面，突然“咕咚”一声闷响，一个不大的漩涡出现。
“有鱼！”陈小鱼心头一跳，立刻将饵收回来，再次精准地抛向那个漩涡附近。这次，他操作得更加小心，让波爬在那一小片亮水区做出更夸张的“之”字形扭动和噗噗声。突然，一个巨大的黑影从芦苇根下的浑水中猛地窜出，像一道黑色闪电，张开大嘴，一口将波爬吞没，水花四溅！
陈小鱼心脏狂跳，脑子里瞬间闪过老董的教导。他强压住立刻扬竿的冲动，死死盯着水面，心中急速默数：“一……二……”
就在他数到“二”，准备发力时，手上却突然一轻！仿佛那巨大的咬合力瞬间消失了。他下意识猛力扬竿，却只拉回一个空钩，上面的波爬不翼而飞，前导线末端有被利齿切割的痕迹。
“唉呀！打早了！还是没咬实就吐了！”老董在一旁看得真切，惋惜道，“黑鱼攻击有时候很狡猾，会试探性地撞击，或者含一下就吐。你刚才可能数得快了点，或者它只是撞到了没吞进去。没事，正常，这玩意儿就这样，一口和一口之间，差别很大。”
虽然跑鱼令人懊恼，但那种亲眼目睹水下猛兽出击、爆口瞬间的刺激感，却深深烙印在陈小鱼脑海里。这比静静等待浮漂动作，来得直接、暴力得多。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继续搜索。陈小鱼又经历了几次有鱼跟随、轻碰，但再无那种结实的爆口。老董则又中了一条小一些的黑鱼，成功擒获。中间还有个插曲，陈小鱼在一次远投时，拟饵挂到了身后远处岸边的灌木丛，费了好大劲才弄下来，惹得老董哈哈大笑：“你这是陆上‘路亚’啊！”
太阳渐渐升高，光线强烈，鱼口明显变稀。两人转移到一片有稀疏水草和亮水相交的区域。老董让陈小鱼换上一个沉水的小“亮片”，尝试搜索中下层。“有时候黑鱼不在草边，在亮水区巡游。亮片反光，能吸引注意力。”
陈小鱼抛投，让亮片沉到一定深度，然后以匀收为主，偶尔加点小抽。就在一次匀收过程中，手上突然传来一个清晰的、尖锐的“噔”的一下咬口，手感不似黑鱼那般沉重暴烈，而是更迅捷、更干脆。
“咦？”陈小鱼扬竿刺鱼，传来的力道活跃，左冲右突，但不大。拉上来一看，竟是一尾身上有着鲜艳斑纹、张着大嘴的鳜鱼，个头不大，但模样凶猛。“哈！还附赠个‘桃花杀手’！”老董乐了，“亮片有时就能碰到这玩意儿，也是掠食鱼。不错，开张了！”
这条意外的鳜鱼，也算是个不错的安慰。临近收竿，陈小鱼终于再次等到了一个机会。在搜索一片水花生边缘时，一个沉闷的爆口终于再次出现，这次他稳稳数了三秒，奋力扬竿，结结实实地中鱼了！虽然个头不如老董那条大，但挣扎力道十足，左冲右撞，试图往水花生里钻。陈小鱼咬紧牙关，凭借雷强竿的强悍，硬生生将其顶住，并一步步拖回岸边。当用控鱼器夹住这条近两斤的黑鱼时，那种凭借力量和技巧（虽然还不熟练）征服水中猛兽的成就感，让他兴奋地喊出了声。
收竿时，渔获不多，但“质量”很高：两条黑鱼，一条鳜鱼。老董说，雷强钓法本就不是追求数量的，能在一片混沌的草区里，精准找到并将隐藏的猎手钓出来，本身就是巨大的成功。
回程路上，陈小鱼抚摸着雷强竿粗糙的握把，回味着今天的爆口与搏斗。“董叔，这跟之前所有钓法都不一样。完全主动进攻，靠假饵去骗，去激怒，然后硬碰硬。”
“对，这是钓鱼里的‘强攻’流派。”老董总结道，“台钓是布阵诱敌，守株待兔，讲的是精细和耐心。这雷强，是拿着武器，到敌人老窝门口叫阵，引它出来，然后正面硬刚。装备、思路、手法，全是另一套。你得更了解鱼的习性，知道它藏在哪，用什么方式能把它惹火。时机把握更重要，那一下扬竿的早晚，可能就是成功与跑鱼的区别。”
他看着陈小鱼，笑道：“今天你经历了爆口、跑鱼、误中鳜鱼、最终成功，算是把雷强的滋味尝了个遍。怎么样，这水下的世界，是不是比你原来想的，更热闹，也更‘暴力’？”
陈小鱼用力点头。从静默观察浮漂的沉浮，到黑暗中聆听铃响，再到如今主动制造动静、迎接那一声爆响，钓鱼在他面前展开的维度越来越广阔。每一种鱼，似乎都需要一套独特的“密码”去开启；每一种钓法，都像是一种独特的语言，用来与水下那个多姿多彩、弱肉强食的世界对话。而今天学习的，无疑是最具侵略性、也最令人血脉贲张的一种。他的“武器库”里，似乎又添了一件风格迥异的重型装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