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滦州县,暑气蒸腾。
红星机械厂高大的车间里,风扇呼呼地转着,却吹不散空气里那股混合着机油、汗水和钢铁的燥热气息。
然而,比天气更让杨术旺心头火燎的,是刚从几个国家大机械厂回来的技术交流组带回来的消息。
“术旺,咱……咱这脸算是丢到黄浦江了!”
带队的八级钳工谭师傅,此刻全无往日的沉稳,黝黑的脸膛因激动和羞愧涨得通红,道:“人家魔都第三机床厂的工程师,连咱带去的样品图纸都没细看,就瞟了一眼咱们,说……说……”
旁边一个年轻技术员憋不住,带着愤懑接话道:“他们说咱们的也就改改c620,是‘土包子开花’,基础太差,再怎么改也是浪费国家钢材,根本不值当他们一看!”
“还说咱们滦州小地方,能把现有设备维护好就不错了,别总想着搞什么大跃进。”
“砰!”
一声闷响,是刚刚闻讯赶来的厂长马国福一拳捶在办公桌上,他气得嘴唇哆嗦,道:“欺人太甚!他们用的不也是老毛子那套?凭什么瞧不起人!”
“我到某军区机械厂,人家都是当作上宾的。”
副厂长王建生脸色也不好看,但是还是相对冷静些,叹了口气,道:“老马,消消气。”
“人家是部里直属的重点大厂,见识广,设备也比咱们新,有傲气的资本。”
“咱们去的那些地方,还不是沾术旺的光。”
杨术旺没有说话,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厂区里忙碌的景象。
高耸的水塔,林立的烟囱,轰鸣的车间,还有远处拔地而起的一片片职工安置楼……
这一切,都是他和工友们一点一滴,靠着那些被嘲笑的土机床和那个不能言说的【工业加工作坊空间】,硬生生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来的。
汗水与成就是真实的,但是来自工业高地的轻视,也同样尖锐地刺入了他的心。
他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眼神格外清亮和和煦的笑容。
“谭师傅,各位,辛苦了。这事儿不怪大家。”
他走到墙上那幅巨大的全国地图前,目光从繁华的东部沿海缓缓移开,越过中原,投向了那片广袤而颜色更深沉的西部区域。
“我们的路,可能一开始就走错了。”
杨术旺的手指划过地图,道:“眼睛只盯着那些条件好、底子厚的大厂,他们习惯了引进,习惯了现成的先进,反而看不起我们这种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带着修补痕迹的技术革新。”
他的手指最终落在了西凉、蜀地、滇域、夜郎那些标注着无数三线工厂符号的地方。
“这里,才是我们真正的知音,也是我们技术最能发挥作用的地方。”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地图上那些陌生的地名。
三线工厂,那是国家在特殊时期基于战略考虑,布局在深山峻岭中的工业血脉,条件艰苦,设备往往比滦州县原有的还要老旧,信息闭塞,技术支援更是稀缺。
“他们和曾经的我们一样,守着老旧的设备,却肩负着重要的生产任务。”
“他们比任何人都渴望能让手里的老伙计重新焕发青春,提高效率,完成国家交给的订单。”
杨术旺的声音沉稳而有力,道:“我们的便携式数控箱,我们的改造方案,在那里不是‘土包子开花’,而是雪中送炭!”
思路一转,豁然开朗。
马国福和王建生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认同。
徐继顺,虽然已经不在机械厂任职,但是这里是他的娘家,有事儿没事儿都会过来,正巧赶上了,道:“术旺说得对!”
“我跟他们打交道多,知道他们的难处!”
“这事儿,我看行!”
经过紧锣密鼓的筹备,一支由谭峰林、刘向东、杨国柱、马超带队,汇集了机械、电气、数控编程顶尖高手的精干技术小组组建完毕。
他们的核心装备,不再是笨重的机床样品,而是几个特制的、内部集成了核心控制单元、伺服驱动和精密传感器的“便携式数控箱”。
这是杨术旺根据【工业加工作坊空间】提供的思路,结合滦州县现有电子元件生产能力搞出来的“神器”,目的就是实现对老旧机床的快速、低成本数控化改造。
四个队,四面开花。
西凉的一家大型机床厂。
这家厂子深处内陆,主要生产一些基础型号的机床,设备多是五六十年代的产品,精度下降,效率低下,厂里上下都为此发愁。
杨国柱他们的到来,起初并未引起太大波澜。
甚至,有些当地老师傅看着他们带来的那几个箱子,眼神里也带着和上海厂工程师类似的怀疑——就凭这几个盒子,能让我们这些老掉牙的床子鸟枪换炮?
杨国柱也不多解释,带着技术组直接扎进了车间,选了一台问题最多、几乎快要停用的老式车床。拆解、检查、安装传感器、连接数控箱、调试参数……技术组分工明确,动作麻利。
当地的工人和技术员们围在旁边,看着这些来自北方小县的同行们熟练地操作,将那些看不懂的线路和模块接入他们熟悉的钢铁躯体。
第三天下午,最后的调试完成。
杨国柱深吸一口气,在众人瞩目下,按下了启动按钮。
机床发出了与以往不同的、更加平稳低沉的嗡鸣。
刀架在数控系统的精确控制下,按照预设的程序开始移动,进给、切削、退刀……动作精准而流畅。
当第一个加工件——一个结构复杂、精度要求极高的丝杠套筒被加工出来,经过当地计量室检测,所有尺寸公差均远超原有工艺水平,甚至达到了部颁标准的先进水平时,整个车间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惊叹和欢呼!
“神了!真神了!”
那位最初怀疑最深的老师傅,捧着那个光洁精密的零件,手都在颤抖,他看着徐继顺,眼眶都有些湿润,道:“老哥,你们……”
“你们这是给我们厂送来了救命丹啊!”
西凉机床厂的领导闻讯赶来,亲眼目睹了改造后机床的加工演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紧紧握住杨国柱的手,声音激动得发颤,道:“杨工!”
“你们这套技术,太好了!太及时了!我们厂……”
“我们厂有救了啊!能不能请你们,帮我们把其他几台关键设备也改造了?”
“条件你们提!”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在西北、西南地区的三线工厂圈子里传开。
“听说西凉老刘他们厂,用了滦州来的什么数控箱,老机床干出了新机床的活儿!”
“真的假的?滦州县?没听说过啊?”
“千真万确!加工精度提了不止一个等级!效率翻了好几倍!”
紧接着,来自滇域贵、蜀地等地山区工厂的信件,如同雪片般飞向滦州县红星机械厂。
信封上的落款,很多都是某个神秘的“xx信箱”,或是直接写着某大山深处的工厂名称。
“尊敬的滦州县红星机械厂领导、技术组同志:欣闻贵厂拥有使老旧机床焕发新生的先进技术,我厂现有多台关键设备亟待改造升级,任务紧急,恳请贵厂能派技术小组前来指导援助……”
“杨国柱工程师亲启:我们是四川xx机械厂,地处偏远,技术力量薄弱,听闻贵组在甘肃事迹,万分钦佩与渴望,望能得贵组莅临……”
求助信一封比一封恳切,有的甚至附上了厂里设备的照片和具体技术参数。
马国福的办公桌上,信件堆成了小山。
他拿着红蓝铅笔,在一张巨大的全国地图上标记着请求支援的工厂位置,标记点越来越多,几乎遍布了整个西部和西南地区。
“老王,这下他们可成了香饽饽了。”
马国福看着地图,又是自豪又是发愁,道:“这都排到哪儿了?”
王建生推了推眼镜,脸上是疲惫却充满成就感的笑容,道:“厂长,你看,西凉、夜郎、蜀地、滇域无往不利……”
他用笔在地图上画出一条条曲折的路线,问道:“你说,老杨、老谭元旦前能回来吗?”
“要不、咱俩也差不多就出发?”
马国福苦着一张脸,骂道:“吗了个吧子,杨术旺那瘪犊子去年就把剧本给你准备好了,年觉得跑的了吗。”
“他把他亲爹安排出去了。”
“我得去给我的佐藤小队长发个电报,让他安排安排就回来。”
王建生赞同的道:“还有上等兵田中,也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