滦河工业区在盛夏的蝉鸣中显得格外繁荣。
还乡河畔的安置小区已经全部入住，白天的厂区机器轰鸣，晚上的居民楼灯火通明，俨然一派新兴工业城镇的景象。
红星电子厂的随身听收音机在春季广交会上大放异彩，库存秒空，还拿回了大笔外汇订单。
安西县的钢厂和孤竹济县的焦化厂、火电厂早已步入正轨，三县协同发展的模式已然成为了国家工业化试点的标杆。
然而，就在这一片欣欣向荣之下，一股暗流正悄然涌动。
这天傍晚，一辆风尘仆仆的吉普车径直开进了杨术旺家的小院。
车上跳下来的，正是许久未见的安志春。
他穿着便装，脸色却不似往常那般轻松，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
“妹夫，找个安静地方说话。”安志春甚至没顾上跟闻声出来的路瑶和爷爷奶奶多寒暄，直接对迎出来的杨术旺低声道。
杨术旺心领神会，将他引到了自己的书房兼工作室。
关上门，隔绝了院里的嘈杂。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杨术旺递过一杯凉茶，沉声问道。
安志春接过茶杯，却没喝，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道：“是首都那边，我们家老爷子去述职，让我给你和罗县长带个话。”
他口中的“他们家老爷子”，自然就是安志春的爷爷。
“去年搞的那场质量整顿和肃清关系户，动作太大了。”
安志春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道：“确实揪出了一批蛀虫，保住了‘红星’牌子，但也实实在在地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
“那些被处理的关系户，背后或多或少都连着些老同志、老关系。”
“现在，有些人开始联合起来，在下面说怪话，往上面递材料。”
“他们说什么？”杨术旺眼神锐利起来。
安志春语气带着一丝愤懑，道：“说法多了去了！”
“有的说滦河工业区是‘独立王国’、‘资本主义’，不服从省里管理，搞特殊化；有的说你们技术来源不明，破坏国家计划秩序；更离谱的，还有人说你们步子迈得太大，是‘洋跃进’，浪费国家资源……”
“总之，什么帽子都敢扣。”
他顿了顿，看着杨术旺，道：“我们家老爷子说，那边压力很大。”
“他虽然暂时还能顶住，几次会议上都力保滦州，说这里是改革的试验田，成绩是主要的。”
“但是，反对的声音不小，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我们家老爷子让我提醒你们，要有所准备，近期尽量低调，稳扎稳打，不要再有大的动作，避免授人以柄。”
消息如同一声闷雷，在杨术旺心头炸响。
他料到整顿会得罪人，却没想到反弹会如此激烈，甚至影响到了首都老爷子。
这是一种典型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滦河工业区的发展太快，太显眼，打破了许多固有的利益格局和思维定式，终究引来了反噬。
送走安志春后，杨术旺在书房里踱步良久。
窗外的月色清冷，映照着他沉思的脸庞。单纯的低调、防守，恐怕并非良策。那些盯着的人，不会因为你的退缩而满足，反而可能觉得你软弱可欺。
必须化被动为主动！
深夜，杨术旺敲开了罗锦松家的门。罗锦松显然也没睡，桌上还摊着文件，显然也对潜在的危机有所预感。
听完杨术旺转述的消息，罗锦松沉默了片刻，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眉心。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他叹了口气，道：“术旺，你怎么看？”
杨术旺目光坚定，嘴角上扬，道：“老罗，我们不能坐等。”
“我觉得，我们不仅要稳住基本盘，还要主动出击，用更大的格局和贡献，来化解这些非议。”
“哦？怎么个主动出击法？”罗锦松重新戴上眼镜，来了精神。
杨术旺走到墙上挂着的清泸市地图前，手指指向了市区南部的三个县，道：“你看这里，古塔、丰云、河口，南三县。它们是清泸市辖区内工业基础相对薄弱，但是资源禀赋不错的地区。”
“古塔县有水利之便，丰云县农业基础好，河口县交通相对便利。”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道：“我们主动向中央提议，参照滦河工业区的模式，在清泸市南三县设立第二个‘工业特别协调区’！”
罗锦松瞳孔微缩，仔细看着地图。
杨术旺继续阐述他的思路，道：“将我们已经成功验证的模式、技术和管理经验，向更广泛的地区输出。”
“这本身就是对‘独立王国’论调最有力的回击！”
“表明我们滦河工业区并非固步自封，而是愿意将经验分享，带动更多兄弟地区共同发展。”
“这是‘阳谋’。”
“而且——”
杨术旺坏笑着道：“让老爷子刚点儿，激将一下，让那些人上。”
“这也是战略转移。”
“将一部分注意力和发展重心，引导到这个新的协调区。”
“一方面可以分担滦河工业区的压力，避免所有矛盾都集中在我们这里；另一方面，新的协调区发展起来，其成绩同样可以算在支持改革的一方，能进一步巩固老爷子他们在中央的地位。”
罗锦松听得连连点头，眼神越来越亮，道：“好一个‘战略转移’！”
“此计甚妙！”
“那将军岭水库项目……”
杨术旺果断地道：“划过去！”
“将军岭水库是市里规划的重点项目，投资大，影响深远。”
“把它明确划入新的协调区，那里还是基础最弱的古塔县，既能体现支持新区建设的诚意，也能迅速为新区奠定一个坚实的发展基础。”
两人越谈越深入，就着昏黄的灯光，在地图上写写画画，一直商议到后半夜。
一个关于建立“清泸市南部工业协调区”的初步方案逐渐清晰起来。
随后几天，杨术旺和罗锦松闭门谢客，联合清泸市长李宝海，他同样感受到了压力，并认同此方案，三人共同起草了一份详尽的报告。
报告中，他们系统总结了滦河工业区的成功经验与教训，深刻阐述了在更大范围推广改革试点的必要性和可行性，并正式提议设立“清泸南部工业协调区”，将将军岭水库项目纳入古塔县，同时请求中央在政策、资源和项目审批上给予新区一定倾斜。
报告正文写得冠冕堂皇，立意高远，充满了为国家探索区域协调发展新路径的使命感。
然而，在报告的机密附件里，杨术旺却用铅笔，在关于三县产业规划的段落旁边，留下了几行看似随意，有些擦的模糊的印记。
那字迹潦草，像是思路瞬间的流淌：
· 古塔县： 水泥厂是好，但是烧水泥要煤！指望本地？想办法勾连凤凰市的煤。
· 丰云县： 农机厂可以复制滦河县的机械厂，顺便复制电机厂和风扇厂。
· 河口县： 可以拿杨术旺想支援平河县的洗衣机厂技术，电机则由电机厂提供。
模糊的几行铅笔字，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高深的理论，只有最朴实、最一针见血的要害点破。
它跳出了宏观规划的层面，直接就是抄作业。
为什么擦了？
谁知道呢。
报告和这份带着神来之笔附件的方案，被以加急密件的方式，送向了首都。
数日后，首都，那位老爷子的办公室。
秘书轻轻将厚厚的报告放在办公桌上，低声道：“首长，清泸市罗锦松、李宝海和杨术旺同志联名提交的，关于设立南部工业协调区的建议方案。”
老爷子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道：“嗯，先放这儿吧。”
他最近确实因为一些不同的声音感到有些疲惫。
秘书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首长，里面有一份附件，是杨术旺同志手写的一些补充说明，您……或许可以看看。”
老爷子挑了挑眉，来了点兴趣。
他对自己那个小老乡杨术旺天马行空却又总能切中要害的思路是了解的。
他拿起报告，先快速浏览了正文，微微颔首，这份报告写得很有水平，格局打开了，理由也充分，确实是一步化解当前困境的好棋。
当他翻到附件，看到那几行模糊的铅笔标注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严肃的表情如同春冰融化，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最终化为一声带着无奈和极度欣赏的低笑，道：“这个杨术旺啊……哈哈哈！”
“你这是想让老头子跟你一起挖坑。”
老爷子心情大好，将附件看了又看，然后郑重地对秘书说，道：“原封不动送上去！”
“这个吗……”
秘书笑着道：“交给我吧。”
这份带着独特“铅笔标注”的方案，如同在一池暗流涌动的湖水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远超杨术旺和罗锦松的预料。
那些人都没用老爷子用激将法推波助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