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带压碎冰层的脆响突然变闷,陈默掌心的牛皮方向盘传来异样震颤。
他低头扫过地温传感器——指针不知何时已爬到零上五度,冻土表层下的融水正像坏了的水龙头般渗出来。
“右前侧下沉。”苏晴烟的声音从副驾驶传来,她的手指抵在车窗上,“泥浆漫过履带齿了。”
陈默没应声,他把油门收回到怠速,听着液压泵发出的嗡鸣。
三年前工地塌方时,混凝土搅拌机也是这样发出闷响,当时他蹲在废墟边缘,听着钢筋扭曲的声音数了十七秒,直到安全员拽走他——现在他数着履带陷入泥沼的速度,第三秒时,驾驶舱明显向右倾斜了五度。
“赵叔,把绞盘绳收回来。”他抄起对讲机,“阿木仁,检查拖车钩承重。”
赵铁山的应答带着喘息,这位前伐木工正跪在泥里解绞盘锁扣,蓝布衫后背洇出深色汗渍:“绞盘钢索卡泥了!”他的老寒腿在泥水里直打颤,却仍用斧柄去捅卡在滑轮里的泥浆。
陈默的指节在方向盘上叩了两下。
他想起昨夜调试热成像仪时看到的青紫色温差带——那不是山体溃烂,是冻土下的暗河在奔涌。
常规牵引只会让挖机越陷越深,就像往沼泽里扔石头。
“拆液压管路。”他突然开口,声音盖过了苏晴烟的“等等”,“后舱工具箱里有密封阀,把副液压泵的管路卸下来。”
苏晴烟的睫毛颤了颤。
她见过陈默拆挖机,但那都是为了改装生活舱,从没见过他拆核心部件。
相机在她膝头轻晃,镜头里陈默的侧脸被仪表盘映得发蓝,眉峰下的阴影像道刀刻的线。
“要做浮筒。”陈默似乎看出她的疑问,戴着手套的手指点了点油箱,“空油箱注满空气,余压能撑半小时。履带低速振荡,利用泥浆液化原理。”他解下安全带,军绿色工装裤沾着机油渍,“你留在驾驶舱,记录液压表数值。”
六小时后,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挖机的履带终于从泥沼里拔出半寸。
苏晴烟的相机存储卡里存了三千张照片,最清晰的那张里,泥浆喷溅在镜头上的纹路像一张血管分布图——后来她用软件逐帧还原,竟真的勾勒出地下暗河的走向。
“到了。”陈默的声音哑得像砂纸。
他盯着导航屏上的红色三角标记,那是老周头用烟杆在地图上戳出来的“鬼见愁”区域。
所谓的“道路”不过是片被踩倒的灌木,草茎上还沾着新鲜的野猪毛。
阿木仁蹲下来,用刀尖挑起一撮褐色毛发:“迁徙季的野猪群,去年这时候有三个采药人失踪。”他的声音很低,“尸体是融雪时在下游河湾找到的,身上缠着野藤。”
陈默没说话。
他绕着三角区走了一圈,靴底碾碎的冰碴发出细碎的响。
当他在一棵老桦树前停住时,苏晴烟看见他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截红漆——那是他昨夜在挖机工具箱里翻出来的,说是要给警示桩上漆。
五根碗口粗的警示桩立起来时,阳光正好爬上桩顶。
陈默用铆钉枪把GpS信标钉进桩身,金属撞击声惊飞了几只山雀。
桩脚的防水盒里塞着压缩饼干、防风火柴和简易指南针,最底下压着一张手绘地图,线条歪歪扭扭却标得极细:“遇泥沼往高处走,看见黄桦树左转。”
“别钉活树。”赵铁山突然出声。
他正用麻绳捆扎帐篷的地钉,石垒的锚点在雪地里泛着青灰,“当年伐木时,树桩子流血的声音我听了二十年。”他的手抚过帐篷绳,像在安抚什么,“就用石头,砸不疼山。”
夜宿时,陈默在篝火边调试电台。
苏晴烟给镜头除尘,余光瞥见赵铁山的影子爬上坡顶。
老人的蓝布衫被夜风吹得鼓起来,他在坡顶站了很久,突然弯下腰,额头重重磕在雪地上。
融雪混着泥土沾在他额角,像块深褐色的胎记。
“北侧山口有新鲜马蹄印。”阿木仁的声音从黑暗里冒出来,他不知何时蹲在篝火旁,手里转着一把骨刀,“二十匹,驮着重物。”
陈默的手指在平板上快速滑动,调出过去三周的风速数据。
植被倒伏的方向在屏幕上连成线,最终在西北方的山谷处聚成团。
他没说话,掏出卫星电话按了一串号码——那是张律师发给他的边防志愿者联络网,备注是“比110快十分钟”。
“老周头烧得说胡话了。”苏晴烟的声音突然紧绷。
她掀开帐篷帘,老周头的喘息声像破风箱,“肺部有啰音,得送医。”
陈默的瞳孔缩了缩。
他走向挖机后舱,金属门拉开时发出吱呀响——里面早备着制氧机、保温毯和简易输液架。
“生活舱密封,制氧机开最大。”他把苏晴烟的相机塞进她手里,“拍护理过程,万一……”
话没说完,电台突然发出刺啦声。
陈默的手指按在频谱仪上,杂音里突然迸出几个俄语单词,带着冰碴般的颤音。
他盯着波形看了三秒,转身启动挖机引擎。
“往西北。”他对苏晴烟说,“信号源在冰河方向。”
履带重新碾过雪地时,东方的天空刚泛起鱼肚白。
苏晴烟把相机对准陈默的侧脸,镜头里他的睫毛上沾着霜花,却掩不住眼底那团烧得更旺的火。
远处的冰河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像一条银色的带子,不知哪处传来冰层开裂的脆响,混着电台里时断时续的呼救,在空气里荡开层层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