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方向的地形确实如林轩所料,复杂崎岖到了极致。连绵起伏的丘陵在魔气浸染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暗紫色,表层的土壤松软粘稠,一脚踩下去便会渗出腥臭的黑水。沼泽地中,原本清澈的水洼已变成墨绿色的毒潭,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散发出的腐臭气息连避瘴丹药都难以完全隔绝。而那些本该生机盎然的树林,此刻只剩下扭曲的枯枝,枝干上生着诡异的暗红色苔藓,如同干涸的血痂。
这片天然迷障如今已变成了吞噬生命的血肉磨盘。
林轩带领新剑盟十二人如同惊弓之鸟,在魔气弥漫、杀声隐约可闻的丘陵沼泽间急速穿行。他们屏息凝神,将气息收敛到极致,连心跳都刻意放缓。每走十步便要停下,运用从剑墟学来的“敛息化影诀”与“迷踪反迹法”,仔细感知空中掠过的危险——那些盘旋的魔鹰眼中闪烁着红光,双翼振动间洒下细密的魔气粉尘;还有一团团无定形的魔气旋涡,如同活物般游荡,所过之处草木皆枯。
“左侧三十丈,有动静。”苏月低声示警,手中月华剑微微震颤。
众人立即俯身,藏身于一处半塌的土丘后。只见三名身着赤阳宗服饰的修士正踉跄奔逃,其中一人腹部被洞穿,肠子拖了一地。他们身后,三只“腐足魔犬”不紧不慢地追赶,发出低沉的呜咽。魔犬显然在享受猎物最后的挣扎,并不急于扑杀。
“救不救?”陈风握紧剑柄。
林轩目光扫过四周,摇头:“救不了。暗处至少还有两只潜伏。走!”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三名修士被扑倒,惨叫声戛然而止。新剑盟弟子们咬牙转头,继续前进。这是今天看到的第四批被猎杀者,每个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
沿途所见,触目惊心。
昨日经过的那个名为“栖霞镇”的聚居点,此刻已彻底化为废墟。木制的房屋被某种粘稠的黑色液体覆盖,正在缓慢燃烧,发出噼啪声响和刺鼻的焦臭味。镇口牌坊下,一具无头尸体保持着跪姿,手中死死攥着一面绣着“守”字的小旗。更远处,一队约二十人的溃兵正围着一口枯井争抢着什么,推搡叫骂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是青岩宗的人。”林轩认出了其中几人衣领上的青色岩石纹饰。这个中型宗门以阵法防御见长,在正道联军中负责侧翼加固,如今却落到这般田地。
“救命!救救我们!”看到林轩等人相对整齐、气息沉稳的队伍,青岩宗溃兵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哭喊着扑了上来。他们原本有近百人,如今只剩下二十三人,人人带伤。为首的是个独眼中年修士,左眼用脏布裹着,渗着黑血,他是青岩宗仅存的筑基巅峰执事,名叫石坚。
“我们守的是第七号阵眼。”石坚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本来阵已布好,可魔物来得太突然……不是正面冲击,是从地下!那种会钻地的‘穿山魔蚓’,每条都有水桶粗,口器能喷出腐蚀灵力的黏液。护阵的地基被毁了七处……”
他喘着粗气,继续道:“我们向天剑宗求援,可传讯符发出去如石沉大海。后来才看到……看到天剑宗的‘流云舟’从我们头顶飞过,往东南去了。我以为他们是来支援的,可他们……他们直接飞过去了!”石坚独眼中迸发出愤恨,“连停都没停!”
“放屁!明明是青玄门的人先跑的!”旁边一个断臂青年嘶吼,“我亲眼看见青玄门的‘飞梭’撞开了我们侧翼的防御光幕!他们想从西面突围,结果引来了大批飞行魔物,把整个左翼都冲垮了!”
“都闭嘴!”林轩低喝一声,太初剑意微微外放,镇住混乱的场面,“现在争谁先谁后有何意义?”
石坚羞愧低头,抱拳道:“这位道友,看你们衣甲法器整齐,定是精锐。可否……带我们一程?青岩宗尚有七人能战,我们懂基础阵法,可布置临时防御结界。只求……只求有条活路。”
林轩目光扫过这群人。二十三人中,有七人伤势较轻尚存战力;九人伤势中等,需搀扶行走;剩余七人则已濒临崩溃——三人身上魔气缭绕,皮肤下可见黑色纹路蔓延;两人精神恍惚,口中喃喃自语;还有两人断肢处虽草草包扎,却仍不断渗出血水。
沉默片刻,林轩取出一瓶“清心驱魔散”抛给石坚:“轻伤者编入外围警戒,重伤者居中。被魔气侵蚀者需接受净化,若抵抗或隐瞒……”他眼神一冷,“就地处置。”
“多谢道友!青岩宗上下,必遵号令!”石坚单膝跪地,郑重行礼。
队伍扩充到三十五人,行进速度明显减慢。林轩重新调整队形:新剑盟弟子分成三组,前导、中卫、断后;青岩宗七名尚能战者填补两侧空隙;伤员被护在中间。苏月带着两名灵力纯净的弟子走在队伍中部,轮流为被魔气侵蚀者施展“月华净魔咒”。
“放松心神,让月华之力渗入经脉。”苏月将手按在一名年轻女修额前,那女修脸上已浮现蛛网般的黑纹。月华清辉缓缓渗入,女修发出痛苦的呻吟,丝丝黑气从她七窍中逸出,在月光下消散。
“我……我好像看见……”女修眼神迷茫,“看见很多手……从地底伸出来抓我……”
“那是心魔幻象,守住本心!”苏月低喝,加大灵力输出。
净化过程缓慢而艰难,每净化一人便要消耗苏月近三成灵力。队伍不得不频繁停下休整,危险系数倍增。
越往前走,混乱越甚。
在一处三岔路口,他们遇见了更大规模的溃兵潮——足有百余人,分属至少八个不同宗门。这群人正在为走哪条路而激烈争执,剑拔弩张。
“往东!东面有不灭山的接应点!”一个天剑宗弟子高声喊道,他胸前有三道深可见骨的爪痕,但依旧强撑着维持姿态。
“放屁!东面全是沼泽,魔虫遍地!往南走山路才是生路!”青玄门的一个虬髯大汉反驳,他身后聚集着三十余人,隐隐结成战阵。
“南面刚才传来爆炸声,定有埋伏!”
“那往西撤回主防线!”
“主防线早就崩了!回去送死吗?”
争吵中,不知谁先动了手。一道火球术炸在人群边缘,瞬间点燃了火药桶。各宗门溃兵竟互相攻击起来,法术乱飞,惨叫声四起。林轩亲眼看到一个受伤倒地的修士被慌乱的人群活活踩死;看到一个年轻弟子为了抢一瓶滚落的丹药,被同门师兄一剑刺穿后背。
“疯了……都疯了……”石坚喃喃道。他身后的青岩宗弟子们也面露恐惧——若没有林轩这支队伍收容,他们或许也会变成这样。
林轩当机立断:“绕开!从北侧丘陵走!”
队伍悄然偏离主路,攀上一座低矮山丘。从山顶望去,下方的混战已接近尾声。地上又添了二十多具尸体,幸存者们分成三四股,各自朝不同方向仓惶逃去。而就在他们离开后不到一刻钟,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食尸魔鸦”黑压压地扑来,开始啄食那些尚温热的尸体。
“弱肉强食……”林轩握紧剑柄,指甲陷入掌心。
接下来的路途,他见证了更多人性崩溃的瞬间:有小宗门长老为保性命,将门下弟子推入魔物群中作为诱饵;有道侣反目,男子抢走女子的储物袋独自逃生;甚至还有修士因恐惧过度而彻底癫狂,狂笑着冲进魔气浓雾,化作新的魔物。
新剑盟弟子们默默看着这一切,许多人眼中含泪,却又强迫自己冷硬心肠。他们知道,稍有心软,下一个倒下的可能就是自己。
队伍在林轩的铁腕整顿下勉强维持着秩序。他立下三条铁律:一、畏战脱队者,斩;二、私藏资源不报者,斩;三、扰乱军心传播恐慌者,斩。三日内,他亲手处决了两人——一个是试图偷走队伍仅存的疗伤丹药的青岩宗弟子;另一个是在夜哨时因恐惧而尖叫逃窜的溃兵。
血淋淋的人头悬挂在临时营地的木桩上,震慑住了所有人。队伍的气氛压抑如铁,但至少,不再有内乱。
第四日黄昏,他们抵达了“第一道防线”的核心区域。
眼前的景象,让即使已见惯生死的新剑盟弟子也忍不住呕吐起来。
焦黑的土地上,尸骸层层叠叠,几乎无处下脚。有身穿重甲、被巨力拍成肉饼的体修;有法袍破碎、七窍流血而亡的符师;更多是残缺不全、难以辨认的肢体。破损的阵旗插在尸堆中,在魔风吹拂下猎猎作响,如同招魂幡。断裂的法剑、炸碎的法器碎片随处可见,有些还在逸散着最后一点灵光。
这里显然发生过惨烈的拉锯战。从尸骸的分布可以看出,正道联军曾在此构筑了三层防线:最外围是以青岩宗为代表的阵法防御层,大量阵法师的尸体集中在西侧,许多人死时仍保持着结印施法的姿势;中间是各大宗门混编的正面阻击层,尸体堆积最厚,各种属性的灵力残留混杂在一起;最内层则是天剑宗、青玄门等大宗的核心精锐,他们试图组织反冲锋,尸骸呈楔形突入魔物群中,但最终被淹没。
林轩在一面斜插在土里的残破大旗下驻足。这是天剑宗的战旗,金线绣的“天”字已半边焦黑。旗下,七具白衣尸体背靠旗杆围成圆阵,全部面向外战死。他们脚下的魔物尸体堆成小山,其中最显眼的是一头三丈长的“骸骨魔蜥”,头颅被一剑贯穿。
七人中,林轩认出了一人——天剑宗内门精英弟子陆明轩,三年前曾在正道大比中与林轩交过手,是个骄傲但正直的剑修。此刻他怒目圆睁,手中长剑已断,左胸被完全洞穿。他的右手却死死扣着腰间的储物袋,袋口露出一角玉简。
林轩俯身,小心取出玉简。灵力注入,浮现出最后一段潦草的记录:
“……辰时三刻,左翼青玄门擅自南撤,阵破。巳时,指挥令天剑宗断后,准午时撤。未等到午时,中军已溃。吾等奉命守旗至最后,无愧于心。后来者若见,东南三百里‘落鹰涧’有密道,可通……(后面字迹模糊)……魔教有内应……小心……青……”
记录戛然而止。
“内应?”苏月凑近,脸色苍白。
林轩捏碎玉简,碎片化作粉尘。他环视这片死亡战场,兵败如山倒的绝望感如同实质般压来。这不仅是武力的失败,更是信念与秩序的全面崩溃。昔日同袍互相猜忌,高层指挥混乱,甚至可能有叛徒作祟……这样的联军,如何不败?
“盟主!”前方探路的陈风踉跄奔回,脸上毫无血色,“前方三里,鹰嘴谷!至少两百溃兵被围!魔物数量……数不清!我感应到金丹期魔修的威压,不止一道!”
话音未落,远处山谷方向传来震天动地的咆哮声,伴随着山石崩塌的巨响和密集的惨叫。一道血色光柱冲天而起,将黄昏的天幕染成暗红。
林轩的心沉到谷底。
最坏的情况,还是来了。
“全队听令!”他拔出长剑,剑锋在暮色中泛起冷光,“收敛气息,隐蔽前进至谷口高地。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可暴露!”
队伍在死寂中移动,每个人都知道,接下来的选择,可能决定所有人的生死。而在这片崩溃的防线上,生存的代价,往往残酷得超乎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