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山谷传来的消息,如同一盆冰水浇在刚刚勉强维持住士气的队伍头上。金丹魔修!那是在这片溃败的战场上,足以决定一支小型队伍生死的存在。队伍里原本因林轩指挥而稍定的人心再次浮动,不少人喉结滚动,握着法器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绕路!立刻绕开!”青岩宗那位执事脸色惨白,几乎是本能地嘶喊道。他额角青筋跳动,衣襟已被冷汗浸湿一片。其他溃兵也骚动起来,人群中响起压抑的抽气声和急促的呼吸声。众人望向林轩的目光充满了哀求,生怕这位年轻的盟主一时热血,要带着他们去“救援”——那无异于飞蛾扑火。
林轩眉头紧锁,指节在粗糙的地图卷轴上轻轻叩击。绕路?地图显示,这片丘陵地带,前方那座名为“风吼谷”的狭窄山谷是通往东南方向的唯一相对便捷的通道。山谷两侧峭壁如刀削,谷底最窄处仅容五马并行,是天然的险隘。若绕行,需要多走百余里险峻山路,且要穿越一片已知有大量“影魔”和“蚀骨魔虫”巢穴的“腐骨沼泽”,沼泽中终年弥漫着淡绿色的毒瘴,危险性未必更低,时间更是拖延不起。远处天际,魔气形成的黑云正缓缓合拢,像一只逐渐收拢的巨掌,每一刻都至关重要。
他抬手压下众人的喧哗,动作稳定而有力:“原地隐蔽,加强警戒。我去谷口看看情况。”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盟主,不可!”苏月立刻闪身挡在前方,纤细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金丹魔修灵识敏锐,非比寻常,太危险了!”
“放心,我只是远观,不会靠近。”林轩说着,身形已然化作一道几近无形的清风,贴着地面向风吼谷口潜去。太初灵力包容万物,用于隐匿潜行时,竟能完美模拟周围草木土石的微末气息波动,效果出奇的好。
片刻之后,林轩伏在谷口一侧的山岩阴影中,身下是冰冷的、布满苔藓的岩石。他收敛所有气息,连心跳都缓慢到近乎停滞,向下望去。
谷内景象惨烈得如同炼狱绘卷。
约莫三四百名身着各色服饰、沾满血污和泥泞的正道修士,被困在谷底一片相对平坦的区域。他们显然也是溃败后逃至此处的残兵,此刻正结成一个巨大的、摇摇欲坠的圆阵。阵型边缘灵力光芒明灭不定,像风中残烛。修士们背靠背站立,脸上写满疲惫、恐惧和绝望,不少人身上带伤,包扎处渗着暗红的血。他们抵御着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的魔物。
魔物种类繁多,如同一个可怖的魔物展示场:高达丈余、手持骨质镰刀、关节处冒着黑烟的镰刀魔傀迈着沉重的步伐冲击阵线;地面上,密密麻麻、拳头大小、甲壳黝黑发亮的蚀骨魔虫形成黑色的浪潮,它们啃噬灵光护罩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皮肤溃烂流脓、散发着恶臭的脓疱魔从口中喷吐酸液,落在护罩上嗤嗤作响;半空中,半透明的厉啸幽魂穿梭飞舞,发出尖锐的精神冲击,让不少修士抱头惨叫。
更令人心悸的是,在魔物群后方,三名身着华贵黑袍、以金线绣着诡异魔纹的魔修正悬浮半空,好整以暇地指挥着围攻。他们周身魔气缭绕,形成淡淡的黑色光晕。居中一人,面白无须,眼神阴鸷如毒蛇,手中把玩着一颗不断扭曲、隐隐传出凄厉哀嚎的黑色魂珠,其气息赫然达到了金丹中期!左右两人,一男一女,男的面容僵硬如铁,女的嘴角噙着残忍笑意,也都是金丹初期修为!
被困的圆阵中,灵力光华闪烁不定,惨叫声、怒吼声、法器碰撞声、魔物嘶嚎声混杂成一片死亡的乐章。阵型边缘不断有修士被魔物拖出、撕碎,黑血与残肢四处飞溅,在地面汇聚成粘稠的溪流。圆阵核心,几杆代表着不同宗门、如今却残破不堪的大旗勉强矗立,其中一杆绣着“青玄”二字、边角已被烧焦的旗帜最为显眼。旗下,数名气息不弱、但个个脸色灰败、衣袍染血的青玄门长老正在竭力维持阵法核心,他们的身体微微颤抖,额头上汗珠滚落,显然消耗巨大,支撑不了多久。
林轩的目光锐利如鹰,还注意到,在谷口内侧一块突出的、形如鹰喙的巨岩上,竟然还有一小撮人!约二十余,衣甲相对完整,虽也有战斗痕迹,但气息沉稳许多,正依托巨岩天然的险要地势布下简易防御阵势。为首之人,一袭白衣虽沾尘污,但依旧挺立,正是天剑宗的白无尘!他们似乎是最早发现山谷异常、或是逃窜至此的,抢先占据了这块易守难攻的巨岩,此刻正冷眼旁观谷底的苦战,偶尔交换眼神,调整防御方位,丝毫没有下去救援的意思。白无尘脸色铁青,右手紧紧握着腰间剑柄,指节发白,目光死死盯着谷中那三名金丹魔修,又时不时焦急地望向山谷另一侧的出口——那里同样被层层叠叠的魔物重重封锁,黑压压一片。
看来,白无尘这一队是“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自己也被困住了,只是凭借地利暂时无虞。而谷底那几百人,则成了吸引魔物火力的“诱饵”和“缓冲”,用他们的生命为白无尘等人争取时间。
林轩心中冷笑。这就是所谓的名门正派?大难临头,依旧是各扫门前雪,甚至不惜以同道的性命为自己争取喘息之机。这份冷酷算计,与魔道何异?
他正飞速思索着如何利用这混乱局面,或许能设法带着自己的人,借着魔物注意力被吸引、山谷两侧峭壁阴影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溜过去,或者等待更好的时机。突然,谷底那青玄门的旗帜下,一名须发皆张、道袍破碎、浑身浴血的老者猛地抬头,他双目赤红,似乎是咬破舌尖施展了某种损耗精血的传音秘术,声音嘶哑却清晰地响彻小半个山谷,也传到了林轩耳中:
“白师侄!天剑宗的诸位道友!魔物势大,我等皆被困于此地,唯有合力方有一线生机!请速速下来,与我等汇合,共抗魔敌!否则,待我等覆灭,魔焰转向,下一个便是你们!唇亡齿寒的道理,难道不懂吗?!”
这是求援,也是赤裸裸的威胁。
白无尘脸色更加难看,像是被人抽了一耳光。他知道老者说的是事实,谷底那些人一旦死光,魔物和那三个金丹魔修的下一个目标必然是他们这块“岩石”。但他更清楚,下去汇合,意味着要分担压力,陷入苦战,身边这些天剑宗最后的精锐种子,伤亡难以预料。他紧抿着嘴唇,眼神闪烁不定。
就在白无尘犹豫不决之际,那三名金丹魔修似乎也注意到了巨岩上这群相对完整、看起来更“美味”的“小老鼠”。居中把玩魂珠的魔修阴冷一笑,苍白的手指在魂珠上轻轻一点,嘴唇微动,对身旁两人吩咐了什么。
下一刻,那两名金丹初期的魔修身形一晃,竟不再理会谷底战场,而是化作两道凝实迅捷的黑烟,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径直朝着白无尘等人所在的巨岩扑来!与此同时,部分围攻谷底的魔物也分出一股,如同黑色的分流,嘶吼着配合向巨岩涌去!
白无尘等人脸色骤变!他们占据地利,对付普通魔物冲击尚可,但面对两名金丹魔修的亲自攻击,那点防御绝对支撑不了多久!
“白师兄!怎么办?!”一名年轻的天剑宗弟子声音发颤,手中长剑微微抖动。
白无尘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断,猛地看向谷底,运起灵力,声音刻意提高了八度,显得冷硬而“顾全大局”:“玄苦师叔!非是无尘不愿救援,实乃魔修狡诈,分兵来袭!我等需固守此地,牵制魔修,为诸位减轻正面压力!请师叔务必再坚持片刻,我已发出宗门特制求救焰火,援军将至!”
漂亮话说完,他立刻对身边人低吼,语速极快:“结‘小天星剑阵’,七人一组,交替防御,死守巨岩!赵师弟,准备高阶‘破空遁地符’,所有人检查随身防御法器,寻找机会,从侧面那个岩缝缺口冲出去!”他手指的方向,是山谷侧面一处魔物相对稀少、但地势极其陡峭、近乎垂直的崖壁,那里有一条狭窄隐蔽的岩缝。他根本没打算下去汇合送死,而是想利用谷底吸引大部分火力,自己带人从侧翼险地悄悄溜走!
谷底的玄苦长老闻言,气得浑身发抖,一口鲜血喷在胸前衣襟上,嘶声怒吼:“白无尘!你这贪生忘义之徒!天剑宗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转身,红着眼睛指挥门下弟子继续死战,每一声号令都透着悲愤。
林轩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对所谓正道高门的最后一丝幻想也彻底破灭。弱肉强食,利益至上,哪里都是一样。他正准备借着谷中注意力转移,悄悄退回,另寻他路。
就在此时,异变再生!
一道凌厉尖锐的破空声自远方天际急速而来!那并非阴寒魔气,而是一道煌煌如烈日、却带着无匹锋锐之意的金色剑光!剑光璀璨夺目,所过之处,连空气中弥漫的淡淡魔气都被驱散净化。剑光之中,隐约可见一道挺拔如松的身影,身着简朴僧衣,外罩金色袈裟,头颅光洁,气息磅礴刚正,赫然也是一位金丹修士,且其灵压凝实厚重,似乎比谷中那魂珠魔修还要强上一线!
“是金刚寺的‘法严’大师!”谷底有眼尖的修士认出了那道独特刚正的佛门剑光,绝望中迸发出一丝微弱的希望,不少人精神为之一振。
金色剑光毫不停留,仿佛锁定目标,直扑巨岩方向,显然是看到了天剑宗的旗帜,前来救援同属正道大派的“自己人”。剑光未至,一道刚猛宏大、如同暮鼓晨钟般的佛号已然响彻山谷,震得一些低阶魔物身形不稳:“阿弥陀佛!邪魔外道,休得猖狂!”
两名扑向巨岩的金丹魔修动作明显一滞,黑烟般的遁光在空中微微扭曲,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佛门强援感到忌惮。魂珠魔修也微微皱眉,看向天际。
白无尘见状大喜过望,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高声呼救,声音充满了“激动”与“担忧”:“法严大师!快救我等!谷底尚有数百同道被困,魔头凶残,请大师速速出手降魔!”
那金色剑光在空中微微一顿,似乎是在观察下方混乱复杂的形势。随即,一个洪亮、刚正,却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焦灼与急迫的声音响起,如同滚雷般传遍山谷每一个角落:
“白师侄勿慌!老衲并非偶然路过,乃是奉联军指挥部紧急命令而来!”
这话让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法严大师的声音继续炸响,带着沉甸甸的份量:“最新战报!魔教主力正分兵合围‘断龙岭’,意图截断我军最后退路!联军指挥部有令:所有尚在风吼谷附近区域活动的修士,无论所属何门何派,立刻放弃原定撤退路线,不惜一切代价,转向东北方向,向‘落魂峡’突围集结!”
他略一停顿,语气更加凝重:“‘落魂峡’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乃阻截魔潮追击、掩护我联军主力退往最后屏障‘不灭山’的关键咽喉!必须有人立刻前往抢占峡口,并死守落魂峡,为大部队赢得布防时间!此乃死命令!违令者,以临阵脱逃论处!”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冰水,又似惊雷炸响在每个人心头!
无论是谷底苦战、命悬一线的青玄门众人,还是巨岩上刚看到一丝希望的白无尘及其部下,乃至暗处窥视、思量退路的林轩,都是心头剧震,寒意从脊椎骨升起!
放弃原有相对熟悉的撤退路线,转向东北那片更为荒僻、魔物巢穴可能更多的“落魂峡”?那意味着要脱离相对熟悉的区域,一头扎进更未知、更危险的绝地!而且,“抢占并死守落魂峡”?这分明是最残酷的断后任务!是填进去就难以生还的绞肉机!谁去,谁就是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名为命令,实为送死!
谷底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连魔物短暂的嘶吼间隙都被这残酷命令带来的冰冷窒息感填满。许多修士脸上刚刚升起的希望之光迅速熄灭,转为更深的绝望和茫然。
短暂的沉默后,白无尘急促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与急于推脱的意味:“法严大师!您也看到了,我等被困于此,自身难保,如何能执行此等重任?谷底玄苦师叔他们尚在坚持,且青玄门道友似乎更熟悉东北方向地形,不如请玄苦师叔……”
“放屁!”谷底的玄苦长老不等白无尘说完,便须发戟张,破口大骂,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疲惫和绝望而扭曲尖利,“白无尘!你这贪生怕死、无耻之尤的小辈!我青玄门弟子浴血奋战至此,十亭已去六七,人人带伤,灵力枯竭,如何还能长途奔袭去守什么落魂峡?你天剑宗人马相对完整,精锐尚在,此刻又有法严大师佛光接应,此等关乎全局之重任,合该由你们承担!莫非你天剑宗要坐视联军溃败不成?!”他直接扣上了一顶大帽子。
“玄苦师叔此言差矣!”白无尘立刻反驳,语速加快,“我天剑宗弟子连日血战,折损亦重,人人疲惫不堪,且……且我等还需护送关乎前线部署的重要情报返回指挥部,职责在身!倒是师叔你们……嗯?”
他的目光,忽然如同毒蛇般,锐利而阴冷地扫向了山谷外围,林轩藏身的大致方向。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惊喜”和“恍然”,在灵力的催动下清晰地传开:
“对了!我想起来了!之前有联军通传的情报提及,新近成立、融合剑道颇有独到之处的新剑盟,在其盟主木风率领下,正在此区域执行侦查巡防任务!新剑盟虽立派不久,但曾于落霞山外围初战告捷,斩魔颇多,足见其战力非凡,锐气正盛!且他们人数精干,行动迅捷灵活,不正是执行此类紧急阻击、断后任务的绝佳人选吗?!”
他这话一出,如同在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湖面投下巨石!
谷底苦战的青玄门修士、巨岩上紧张的天剑宗弟子、半空中佛光笼罩、皱眉俯瞰的法严大师,所有人的目光和神念,都不由自主地、齐刷刷地顺着白无尘所指、所暗示的方向,“扫视”了过来。就连那三名金丹魔修,也略带疑惑地瞥了一眼山谷外围。
林轩心中猛地一沉,冰冷的怒意与凛然的危机感同时升腾!
好一招祸水东引!好一个借刀杀人!好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
白无尘根本不确定林轩和他的新剑盟是否真的就在附近,他只是隐约记得战前情报汇总中提到过新剑盟在这一带活动。此刻,为了甩掉“断后送死”这个烫手山芋,为了保全自己和天剑宗最后的力量,他毫不犹豫地将这九死一生的任务,推给了他们这个一直被主流宗门排挤、被视为“异端”、“杂牌”的新兴势力!用心何其毒辣!
半空中,法严大师的神念如同无形的探照灯光柱,带着金丹修士特有的威压与洞察力,瞬间扫过林轩藏身的区域。即便林轩隐匿功夫极佳,在这般有针对性的探查下,也感到周身一紧,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拂过,呼吸为之一窒。那洪亮刚正、此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法旨纶音,轰然降临:
“新剑盟木风盟主可在?联军指挥部急令:着你部立刻放弃一切次要任务,全速赶赴落魂峡,抢占天险,构筑防线,不惜一切代价,阻击尾随魔潮至少三日,为我主力撤退争取时间!此令,十万火急,军情如火,不得有误!违者,严惩不贷!”
声音在狭窄的山谷中反复回荡,撞在岩壁上产生重重回音,更添肃杀与压迫。这命令带着金丹修士的威压和所谓“大局为重”、“正道大义”的名分,如同一道冰冷沉重的枷锁,瞬间套在了林轩和他那支尚未露面、已然被“点名”的新剑盟头上。
断后,死守落魂峡,阻击魔潮三日。
这分明是借魔教之手,行铲除异己之实的阳谋!是用他们的鲜血和尸骨,为那些“名门正派”争取逃命的时间!
林轩缓缓从阴影中站起身,衣袍在山风中微微拂动。他脸上的易容依旧普通,但那双眼睛,却平静得如同深潭,深处却似有冰封的火焰在燃烧。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谷底那些濒临崩溃、此刻却因可能找到“替死鬼”而眼神复杂的青玄门修士;巨岩上明显松了口气、甚至有人眼底闪过庆幸与一丝不屑的白无尘及其部下;半空中那位看似公正、实则默许甚至推动了这一切、以佛光笼罩自身的法严大师;更远处,自己身后那片丘陵中,那些惶惶不安、等待他决定的部众……所有的目光,有形或无形,都如同聚光灯般,聚焦在他这个突然被推到悬崖边上的人身上。
答应,新剑盟这区区百余人,很可能全军覆没于陌生的落魂峡,成为这场溃败中又一个被牺牲的注脚。
不答应,便是公然违抗联军指挥部(至少是明面上)的军令,坐实“临阵脱逃”的罪名,立刻会成为众矢之的,不仅白无尘、法严,甚至谷底那些绝望的修士都可能调转矛头,将他们这支“不服号令”的“异类”清理门户。
前进,是魔潮深渊。
后退,是“自己人”的刀剑。
进退之间,皆是绝路。
山风呜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魔气的腥臭,拂过林轩冰冷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