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门,静得可怕。
山风穿过松林,只有呜呜的低鸣,像是谁在压抑着嗓子哭。
陆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那一双腿早就没了知觉,脚底板磨得血肉模糊,一步一个血印子,从山脚一直蜿蜒到了后山的禁地前。那是左若童闭死关的地方。
“扑通。”
陆瑾没站住,膝盖重重地磕在那块青石板上。骨头撞击石头的脆响,在这死寂的山谷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没爬起来。
他也爬不起来了。
那股从昆仑绝顶带下来的寒气,早已侵入了他的骨髓。但更冷的,是心里那个大窟窿。那个原本站着大师兄、替他遮风挡雨的地方,现在空了。
“师……师父……”
陆瑾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吞了一把沙子,干涩,嘶哑。
没人应。
那一扇厚重的断龙石门闭得死紧,上面长满了青苔,仿佛几百年都没人动过。
“师父!”
陆瑾猛地用头磕向地面。
咚!
额头破了,鲜血顺着眉骨流进眼睛里,世界变成了一片猩红。
“师父……大师兄……大师兄他……”
陆瑾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那是他在抽噎,在干呕。胃里早就没东西了,吐出来的只有酸水和胆汁。
“被那个老怪物……就在昆仑山上……为了救我……”
每一个字,都是从他肺里挤出来的血。
“大师兄被镇压了啊!”
这一声嘶吼,像是受伤的孤狼在绝境中的哀鸣,撕裂了三一门的清净。
风停了。
鸟叫声也没了。
整个后山,在那一瞬间陷入了一种令人窒窒的凝固。
紧接着。
咔嚓。
一声极轻微的裂响,从那扇断龙石门上传来。
就像是平静的冰面上,突然被人凿了一锤子。
咔嚓、咔嚓、咔嚓。
裂纹开始蔓延。
不是因为年久失修的开裂,而是因为门后的东西——或者说,门后的“气”,太过庞大,太过狂暴,这块几万斤重的巨石,根本装不下了。
轰——!!!
没有任何预兆。
断龙石炸了。
不是碎裂,是粉碎。漫天的石粉像是面粉一样炸开,瞬间将方圆十丈之内染成了一片灰白。
烟尘中,走出来一个人。
一身白衣,纤尘不染。
长发如雪,披散在身后,随着那还没散去的劲风狂舞。
他的脸年轻得过分,皮肤白皙如玉,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但他那双眼睛,沧桑,深邃,像是一口望不到底的古井。
左若童。
大盈仙人。
他本来是在闭死关,冲击逆生三重的最后那一层窗户纸。按理说,这时候出关,气机一泻千里,这几十年的苦修就算是废了一半。
但他还是出来了。
没穿鞋。
赤着一双脚,踩在碎石渣子上。他好像感觉不到疼,或者说,他现在根本不在乎这点疼。
“哭什么。”
左若童的声音很冷。
不是那种拒人千里的冷,而是那种压抑到了极致,像是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活火山被强行盖上了盖子。
陆瑾抬起满是血污的脸,看着师父。
“师父……大师兄为了把我扔出来……被龚启之那老贼……封在了神国里……”
陆瑾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他说……让我别去找他……让我照顾好您……”
左若童没说话。
他只是缓缓抬起手,隔空对着陆瑾一抓。
一股柔和的炁劲托着陆瑾站了起来,顺便抹去了他脸上的血污,封住了他还在流血的伤口。
“张豪那小子……”
左若童轻声念叨着这个名字。
他的眼神恍惚了一瞬。
想起那个刚入门时,一身痞气,喊着“练功就要练最硬的”的浑小子。
想起那个在后山把木桩打得稀巴烂,回头冲他咧嘴笑的大徒弟。
想起那个总是护在师弟们身前,说着“三一门的人只有我能欺负”的莽夫。
“他说,让你照顾我?”
左若童突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让周围的温度瞬间降到了冰点。
“那个混账东西,倒是会安排。”
左若童抬起头,看向西北方向。那是昆仑山的方向。
他的目光穿透了层层云雾,仿佛直接看到了那座崩塌的神国,看到了那个被无数锁链困住的桀骜身影。
“我左若童的徒弟,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来教训了?”
他往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落下,整个三一门的后山,猛地一震。
嗡!
一股肉眼可见的气浪,以左若童为中心,呈环形向四周扩散。地上的碎石子开始疯狂跳动,像是有了生命一样。
“师父……您要做什么?”陆瑾感觉到了不对劲。
师父身上的气息,太乱了。
那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做什么?”
左若童背着手,那一头白发无风自动,根根竖起。
“老夫闭关三十载,修的是顺天应人,求的是返璞归真。我想着,只要我不争不抢,顺着这天道走,总能求得一个圆满。”
他指了指天。
“可这天道,它瞎啊。”
“龚启之那等窃取天机、玩弄规则的老贼,它不劈。我徒儿那种赤子之心、一身正气的傻子,它却要压。”
左若童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到最后,竟然像是滚滚惊雷,在山谷间回荡不休。
“既然天道不公……”
左若童身上的白衣猎猎作响,体内那股压抑了数十年的先天一炁,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轰!
一道白色的光柱,从他天灵盖冲天而起,直插云霄!
“……那我便逆了这天!”
……
龙虎山,天师府。
老天师张静清正坐在院子里喝茶。
那茶水刚倒出来,热气还没散。
突然。
哗啦。
他手里的茶杯碎了。
滚烫的茶水泼了一手,但他却像是毫无察觉。
他猛地站起身,目光死死地盯着三一门的方向。
那里,原本晴朗的天空,此刻已经变了颜色。
乌云密布。
不是那种下雨的乌云,而是那种像墨汁一样浓稠、旋转着、带着毁灭气息的劫云。
“这股气息……”
张静清那张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骇然。
“逆生三重……这就是逆生三重?”
他能感觉到,在那三一门的方向,有一股气,正在疯狂地“逆流”。
常人修炼,是炼精化气,炼气化神,顺着天地的路子走。
但这股气,是在抢。
在从天地手里,硬生生把那种名为“本源”的东西抢回来!
“左若童……”
张静清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老友啊,你这是何必呢?”
“强行破关,以凡人之躯挑衅天威……你这是在拿自己的命,去赌那根本不存在的一线生机啊。”
“冤孽……当真是冤孽。”
张静清摇了摇头,重新拿过一个杯子。
但他斟茶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因为他知道。
这一劫,左若童若是过不去,世间便再无大盈仙人。
……
三一门后山。
天黑了。
那不是夜色,是劫云。
厚重的黑云压在头顶,低得仿佛伸手就能摸到。云层里,紫色的雷蛇疯狂游走,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
那是天怒。
凡人修道,本就是逆天而行。
而左若童现在的行为,已经不仅仅是逆天了,他是在指着老天爷的鼻子骂娘。
他在强行冲击逆生三重的第三重境界——炼神还虚的圆满。
但他不是为了成仙。
他是为了杀人。
他是为了获得那足以打碎昆仑神国的力量,去把他的徒弟抢回来!
“来!”
左若童仰着头,对着那漫天的雷蛇,轻蔑地勾了勾手指。
“轰隆——!!!”
老天爷似乎被激怒了。
一道水桶粗细的紫色狂雷,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对着左若童当头劈下!
那一瞬间,天地间一片惨白。
陆瑾吓得魂飞魄散,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让他根本不敢直视。
但左若童没躲。
他甚至连手都没抬。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任由那道狂雷劈在自己身上。
滋滋滋——!
雷光瞬间将他吞没。皮肉瞬间变得焦黑,骨骼都在哀鸣。
但下一秒。
令人惊骇的一幕发生了。
那足以把岩石烧成灰烬的雷电,在撕裂左若童身体的同时,被一股更蛮横的力量强行“截留”了!
左若童的身体表面,浮现出一层淡淡的、近乎透明的炁光。
那炁光如同一个无形的磨盘,疯狂旋转,将涌入体内的狂暴雷力强行碾碎、分解、重组!
紫色的雷电就像是冲入绞肉机的猛兽,瞬间瓦解、消融,然后……
被逆练的法门,强行转化为最为纯净的先天一炁,粗暴地灌入左若童的经脉!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雷光散去。
左若童依旧站在原地,焦黑的皮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脱落,露出下面新生如玉的肌肤。
他身上的气息,比刚才更强了,也更乱了!
他看着天上的劫云,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你这天雷,不过是阴阳二气的剧烈碰撞。”
“在我这逆生三重面前,你劈下来的不是雷……”
左若童深吸一口气,那漫天的雷霆余波,竟然被他这一口气,硬生生吸进了肚子里!
“……是补品!”
轰!
天上的劫云仿佛被这句话彻底激怒了。
不再是一道。
十道、百道、千道雷霆,如同一片紫色的瀑布,疯狂地倾泻而下!
整个后山,瞬间变成了一片雷池!
山石崩裂,树木成灰。
在这毁天灭地的景象中,左若童动了。
他没有被动挨打。
他竟然……迎着那漫天的雷瀑,一步一步,向着天上走去!
是的,他在走。
脚下虽然空无一物,但他每一步落下,空气中都会荡漾起一圈白色的涟漪,托着他的身体稳稳上升。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左若童一边走,一边念。
他的声音不大,却盖过了漫天的雷声。
“那我左若童,今天就不做这刍狗!”
他双手在胸前划出一个圆。
左手为阴,右手为阳。
那个圆在不断扩大,黑白二气在他掌心疯狂流转,最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太极图。
那些劈下来的雷霆,只要落在这个太极图里,瞬间就会被绞碎、同化,变成他力量的一部分。
他在变年轻。
原本二十出头的模样,此刻竟然还在逆转。
十八岁……十六岁……十四岁……
逆生三重,逆练成仙。
随着身体的幼齿化,他体内的炁,纯净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
那是先天之炁。
是婴儿在母胎中才有的那一口元气!
“师父……”
地上的陆瑾早已看呆了。
他看到了这辈子最难忘的一幕。
在那漫天漆黑的劫云和紫色的雷霆之中。
有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身白衣,脚踏虚空,周身环绕着黑白二色的太极图。
他就像是一把利剑。
一把名为“不屈”的利剑。
硬生生地,把那厚重的劫云,刺出了一个大窟窿!
“破!”
左若童走到半空,对着那劫云最中心、雷霆最密集的地方,轻轻点出一指。
这一指,平平无奇。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
但就在他指尖触碰到劫云的那一刹那。
整个天空,静止了。
紧接着。
那覆盖了方圆数十里的厚重劫云,就像是一块被人用力扯碎的黑布,从中心开始,迅速崩塌、消散!
阳光,重新洒了下来。
照在左若童那张稚嫩却威严的脸上。
他赢了。
他不仅扛过了天劫,他还把这天劫给“吃”了。
但代价也是惨重的。
陆瑾能看到,师父的那头白发,此刻已经变成了纯黑。
那是生命力透支到极致的表现。
物极必反。
逆生到了尽头,若不能成仙,便是……死。
左若童悬在半空,胸口剧烈起伏。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那双手,白嫩,细小,毫无瑕疵。
但他知道,这副身体里,此刻就像是一个装满了炸药的火药桶。
那吞噬下去的天雷之力,并没有被完全消化,而是在疯狂地破坏着他的经脉。
“咳……”
一缕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那是金色的血。
半步真仙的血。
“师父!”陆瑾在下面大喊。
左若童没有理会。
他擦掉嘴角的血,目光再次投向了西北方。
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
“龚启之。”
左若童喃喃自语。
“你不是自诩为神吗?”
“你不是要在昆仑绝顶俯瞰众生吗?”
“好。”
左若童身形一闪,整个人化作一道白色的长虹,瞬间划破天际!
“今天,我这个做师父的,就带着这一身还没消化完的天雷……”
“去砸烂你的神国!”
“去接我的徒弟……回家!”
那一道白虹,快得不可思议。
只是一眨眼,就已经消失在了天边。
只留下陆瑾一个人,跪在满目疮痍的后山上,看着师父离去的方向,早已泪流满面。
他知道。
师父这一去,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因为那是用命换来的力量。
那是……
为了徒弟,连成仙都可以放弃的,师徒之情。
“大师兄……师父……”
陆瑾把头深深地埋进土里,十指死死地扣住地面,指甲断裂,鲜血淋漓。
“我陆瑾发誓……”
“此生若不能灭了那龚启之,若不能踏平那昆仑山……”
“我誓不为人!!!”
风起了。
卷起地上的尘土,像是呜咽,又像是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