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一言不发,房内死寂,只有烛火爆开一粒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他盯着梦雪,那种无形的压力让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粘稠。
“火……车?”
他重复着这个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荒诞不经的味道。
“吞云吐雾的钢铁巨兽?”
李世民缓缓踱步,走到一张摊开的蜀地舆图前,指尖在梓潼与益州之间那片崎岖的山脉上重重划过。
“朕自问遍览群书,熟知天下舆地。这蜀道之险,难以跨越。你说有一物,能一日之内跨越天堑?”
他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寒意,比雷霆之怒更让人心头发紧。
“臣不敢欺君。”梦雪垂首,声音平稳,“此物确非凡俗之思。它不走寻常驿道,而是行驶于高长史命人铺设的铁轨之上。”
“铁轨?”李世民的眉心拧成一个川字,“又是何物?”
“便是两条平行的钢铁轨道,自梓潼城外数里,一路蜿蜒沿着地势,绕过崇山峻岭直通益州城郊。”
“那火车便是在此轨道上疾驰,不受地形所限。”
李世民彻底沉默了。
他不是蠢人,相反,他的头脑冠绝当世。
梦雪寥寥数语,已在他脑中勾勒出一幅匪夷所思的图景。
两条钢铁铺就的道路,一头连着梓潼,一头连着益州。一个钢铁造物在这条路上飞驰……这简直是鬼神之能!
“高自在……他从何处得来如此多的钢铁?”李世民一针见血,直指要害。
大唐府库充盈,但钢铁仍是严格管制的战略物资,主要用于打造兵器甲胄。
如此浩大的工程,耗费的钢铁怕是足以武装一支数万人的大军!
“回陛下,剑南道多铁矿。高长史抵达益州后,并未急于向世家动手,而是先行改良了冶炼之法。”梦雪回忆着高长史曾说过的话,用最简明的方式复述。
“高长史称之为‘平炉炼铁法’,所出钢铁,远胜大唐目前钢铁。
“他以工代赈,收拢了大量因世家兼并土地而流离失所的民众,开山采矿,筑炉炼铁。”
“以工代赈……”
李世民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其中的深意让他心头剧震。
他想起了关中连年灾祸,朝廷每次赈灾,粮食发下去,层层盘剥,真正能到灾民手中的十不存一,最后养肥的只是一群贪官污吏。
高自在此举,釜底抽薪!既解决了流民生计,又将人力与资源牢牢攥在了自己手中。
好手段!
“如此大的动静,剑南道的官吏,还有那些世家,都是瞎子聋子吗?竟无一人上报朝廷?”
“陛下,高长史将此事伪装成兴修水利、开山修路。所用工人皆是受过他恩惠的百姓,口风极严。而铁轨多沿山势而建,避开了官道与城池,外人极难窥其全貌。”
梦雪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
“至于剑南道的官吏……高长史查明,他们中大多与当地世家盘根错节,沆瀣一气。即便有所察觉,也被高长史以雷霆手段处置,或被抓住了把柄,不敢声张。”
李世民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夜风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没有再问。
一个完整的逻辑链条已经在他的脑海中形成。
一个叫高自在的臣子,在剑南道这片山高皇帝远之地,用仙家所学的知识,整合了最底层的力量,绕开了腐朽的地方势力,秘密地进行着一场足以颠覆时代的变革。
那支转轮手枪,是点。
这条名为“铁路”的钢铁命脉,是线。
由点及线,一个庞大的计划已然浮出水面。
他究竟想做什么?造反吗?不像。
若要反,何必将这等利器主动呈报于朕?
李世民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被人蒙在鼓里的恼怒,有对那鬼神之才的惊叹,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
“那火车……为何能自行奔走?可是用了牛马拖拽?”
“并非牛马,陛下。”梦雪解释,“驱动火车的,是‘蒸汽之力’。”
“蒸汽?”
“将水在密闭的铁罐中烧沸,会产生巨大的力量,高长史称之为‘蒸汽’。这股力量,足以推动机车上沉重的铁轮转动,从而带动整列火车前行。”
李世民沉默良久,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震得殿内烛火晃动不休。
“好!好一个高自在!好一个蒸汽之力!”
他猛地转身,袍袖一甩,重重一指舆图上的剑南道。
“此物若成,蜀道将不再是天堑!大军一日之内便可入蜀,粮草物资转运再无掣肘!”
“若将此物从长安铺设至北境……突厥再敢来犯,朕的铁骑三日便可兵临城下!”
“若将此物铺满大唐,从东海之滨到西域边陲……”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胸膛剧烈起伏,一股霸绝天下的气魄轰然勃发。
那是一统宇内,开创万世基业的雄主才有的烈焰!
他原以为自己开创的贞观之治已是前无古人,可与高自在这鬼斧神工般的谋划相比,竟显得有些……墨守成规了。
“朕要亲眼看看。”
李世民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阿难!”
“老奴在。”
“备车,明日辰时,朕要去梓潼城外坐火车……”
李世民说出“坐火车”这个新词时,语气里带着一种探寻未知的郑重。
“陛下,不可!”张阿难猛地抬头,神情急切,“城外龙蛇混杂,陛下万金之躯,岂能轻动?”
“无妨。”李世民摆了摆手,看向梦雪,“玄影司可保朕周全?”
梦雪叩首:“臣,万死不辞。”
“好。”
李世民走到她面前,亲自将她扶起。
“你很好。高自在……也很好。”
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朕现在倒是好奇,他究竟还藏着多少让朕惊喜的东西。”
夜色渐深,梓潼县的客栈早已万籁俱寂。
而在这座小小县城的一间屋子里,大唐帝国的君主,正因为几个闻所未闻的名词,彻夜难眠。
他的脑中,整个天下的版图都在重构。
山川不再是阻隔,江河不再是天堑。
一切,都因为那几个字。
火车。
铁轨。
蒸汽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