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的脚步,不自觉地,转向了寝殿的方向。
清晨的阳光洒在琉璃瓦上,泛着金色的光,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
那个名字,在他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像一根针,扎得他心口发疼。
襄城。
他的女儿。
那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女儿。
十三岁便许了人家,才成婚没多久,驸马萧锐因外出打猎,连人带马摔下了山涧,差点死成狗了,然后没有熬过那年冬天彻底成狗了。
那孩子如今才及笄之年,除了日常孝敬家公家婆还在为亡夫守着守着一份早已冰冷的孝道。
而高自在那个混账,偏偏喜好人妻……
李世民的脚步越来越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是一个帝王,习惯了权衡利弊,习惯了用最小的“投入”换取最大的“产出”。
可这一次,要投入的,是他女儿一辈子的幸福。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无耻的商人,正在盘算着如何把自己的亲骨肉,卖出一个好价钱。
这个念头让他一阵反胃。
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逃一般地冲进了寝殿。
殿内温暖如春,燃着淡淡的安神香。
长孙皇后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件为稚奴缝制的小衣,神情专注而温柔。
她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抬起头,看见了走进来的李世民。
然后,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眼前的男人,不是那个威加四海、气吞山河的大唐天子。
他面色苍白,双肩微微垮塌,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痛苦与挣扎。
“二郎?”
长孙皇后放下手中的针线,快步迎了上去,扶住他的手臂。
“出什么事了?”
李世民看着她,嘴唇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股巨大的酸楚从胸口直冲鼻腔,他眼眶一热,视线瞬间模糊了。
他想说些什么,想解释那个叫高自在的混账有多重要,想分析这笔“买卖”对大唐有多划算。
可话到了嘴边,却只化作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哽咽。
下一刻,在长孙皇后惊愕的注视下,这位以铁血和坚毅着称的帝王,竟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一把抱住她,将头埋在她的肩窝,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沉闷而压抑,带着无尽的悲伤和自我厌弃。
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长孙皇后彻底慌了神。
自玄武门以来,她再没见过他如此失态。
无论是面对颉利可汗的兵临城下,还是面对朝堂上那些门阀的刁难,他都未曾有过半分软弱。
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声音都在发颤。
“二郎,到底怎么了?你别吓妾身。”
李世民哭了很久,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憋屈和痛苦都宣泄出来。
直到哭声渐歇,他才抬起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观音婢……朕……我要做一件天底下最混账的事了。”
他断断续续地,将高自在的“投入产出”论,将那个混账“迎娶公主”的狂妄之言,将自己那个荒唐而又无比诱人的盘算,全都说了出来。
长孙皇后的脸色,随着他的讲述,一点点变得惨白。
当听到李世民最终说出那个名字时,她的身体猛地一颤。
“……襄城?”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得像一座山。
“他要娶的,是襄城?”
李世民痛苦地点了点头,不敢去看妻子的眼睛。
“荒唐!”
长孙皇后猛地推开他,厉声呵斥,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李世民!那是你的女儿!是我们的女儿!”
她不是在跟皇帝说话,她是在跟她的丈夫,一个叫李世民的男人说话。
“那孩子有多苦,你不知道吗?她才及笄,从一个火坑里爬出来,你就要亲手把她推到另一个火坑里去?”
“那个高自在是什么人?一个无法无天、视礼法如无物的混账!你把襄城嫁给他,是要她下半辈子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吗?”
长孙皇后越说越激动,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
“萧瑀之前还上书,说襄城年轻,不忍她就此孤苦一生,求我们做主,为她再择良婿,让她后半生能有个依靠。”
“你就是这么给她找的依靠?找一个要把公主娶进他家门,守他家规矩的狂徒?”
“你对得起谁?你对得起英年早逝的萧驸马吗?你对得起把自家儿媳妇托付给你的萧瑀吗?你对得起襄城那个孩子吗?”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狠狠扎在李世民的心上。
他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头,任由妻子的泪水和质问将自己淹没。
他何尝不知道。
他何尝不心痛。
“观音婢……”他抬起头,泪水再次滑落,“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对不起她……我不是个好父亲。”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可我……我是皇帝啊。”
“高自在这把刀,太快了。快到能为大唐披荆斩棘,也能随时回头割了朕的手。”
“朕必须给他套上笼头,一个让他挣脱不开,也心甘情愿的笼头。”
“世家大族的女儿,他看不上。金银财宝,他不在乎。唯有……”
“朕没有别的法子了……真的没有了。”
他看着自己的妻子,眼中满是哀求。
“这天下,是朕从尸山血海里打下来的。朕不能看着它因为门阀的贪婪而停滞不前,不能看着北方的突厥、西边的吐蕃虎视眈眈而国库空虚。”
“用一个女儿的婚事,换大唐未来几十年的国泰民安,换一个能压制门阀、充盈国库的鬼才彻底归心……”
“观音婢,你说,这笔账,朕该怎么算?”
“这道题,朕要怎么解?”
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夫妻二人压抑的喘息和无声的泪水。
长孙皇后看着丈夫痛苦的神情,心也跟着碎了。
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身为皇后,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帝王之家的身不由己。
为了江山社稷,牺牲是必然的。
可道理是道理,情感是情感。
一想到襄城那孩子苍白而娴静的小脸,一想到她可能要面对的未来,长孙皇后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她缓缓走到李世民身边,蹲下身,握住他冰冷的手。
“二郎,我懂。”
她的声音也沙哑了,泪水滴落在李世民的手背上,滚烫。
“我懂你的难处。”
“只是……苦了那孩子了。”
李世民反手握住她的手,将妻子的手紧紧贴在自己满是泪痕的脸上。
夫妻二人,四目相对,看到的,是彼此眼中同样深重的悲哀与无奈。
最终,长孙皇后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滑落。
“就……依你吧。”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几个字。
李世民抱着自己的妻子,这个在无数个艰难时刻支撑着他的女人,再次失声痛哭。
这一次,长孙皇后没有再劝,只是抱着他,任由彼此的泪水,浸湿了对方肩头。
窗外,阳光正好。
可这殿内的两个人,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暖意。
他们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此刻,却也是天底下最无助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