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御驾车队缓缓行驶在山南道的官道上,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的声响。
车厢内,李世民已经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很久了。
他靠着软垫,双臂抱在胸前,一言不发,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熟人也别来沾边”的气场。
长孙皇后放下手中的书卷,给李世民续上一杯热茶。
“二郎,从剑南道出来,你便一直心事重重。”
李世民没有接茶杯,他像是被某个关键词触发了程序,身体猛地坐直。
“观音婢,朕想明白了。”
他这句话说得又快又急,把长孙皇后都吓了一跳。
“想明白什么了?”
“一切都连起来了!朕终于知道那个高自在的真面目了!”
李世民的拳头在腿上捶了一下,仿佛一个终于拼完了世界上最复杂拼图的玩家。
长孙皇后看着他,等着下文。
李世民凑近了一些,压低了音量,制造出一种悬疑的气氛:“观音婢,你还记得森口吗?”
“森口?”长孙皇后当然记得。
这个名字曾经是笼罩在帝后二人上空的一片阴云,有关嫡长公主长乐公主,更是大唐国运的潜在威胁。
“自然记得。那个妄图窃取长乐气运,进而动摇我大唐国本的方士。”
“对!”李世民一拍大腿,“朕之前还在想,这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现在朕懂了!从始至终,就没有什么森口!”
长孙皇后微微一怔:“没有森口?”
“或者说,森口就是高自在!高自在就是森口!”
李世民斩钉截铁地宣布了自己的结论,脸上带着一种“真相只有一个”的笃定。
长孙皇后彻底愣住了。
她花了点时间来消化这个信息,然后提出了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这……怎么可能?高自在一直在剑南道,从未离开。”
“我们都被这混账给骗了,他哪里是去拼命,分明去岭南了。”李世民的情绪又激动起来。
“他是飞过去的!坐着他那个会飞的……舟!没错,浮空舟!从剑南道飞到岭南,去视察广州的造船厂!对,一定是这样!”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的逻辑天衣无缝,把所有零碎的、看起来毫不相干的线索都串联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然而,长孙皇后却摇了摇头。
“二郎,臣妾不同意你的说法。”她没有因为李世民的激动而乱了方寸,依旧温和而坚定,
“臣妾亲眼见过剑南道的新政。从水泥路到新式农具,从流水线工厂到全民教育,桩桩件件,都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若高自在真是那阴险的森口,他何苦费这么大的力气,为我大唐打造一个富庶的剑南道?此等经世之才,将来必是国之栋梁,又怎会是宵小之辈?”
“国之栋梁?哈哈哈!”李世民像是听到了本年度最好笑的笑话,
“观音婢啊,你跟朕,全都被他骗了!我们都被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给骗了!”
李世民站起身,小小的车厢限制了他的发挥,他只能焦躁地原地转了半圈。
“不得不说,这小子脑子真不是盖的!实在是高明,他不跟咱们玩阴谋,他玩的是阳谋!阳谋,你知道吗?就是把所有的计划都摆在桌面上,让你清清楚楚地看着,你还拿他没办法!这比任何阴谋都可怕一百倍!”
长孙皇后秀眉微蹙:“阳谋?臣妾不解。”
“你当然不解!”李世民脱口而出,“你又没看过《资本论》,你不懂!”
“《资本论》?”长孙皇后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词汇,这是哪本经义?道家的还是法家的?
“哎,跟你说不明白。”李世民摆了摆手,放弃了解释这个超纲的知识点,他换了一种更通俗的说法
“你想想,剑南道的工厂,如今能生产出物美价廉的布匹、食盐、铁器,还有各种我们见都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如果,朕是说如果,他把这些东西,以极低的价格,卖到整个大唐,卖到每一个州,每一个县,会发生什么?”
长孙皇后思索片刻:“百姓能用上便宜的好东西,自然是好事。”
“好事?”李世民的表情变得严肃,“那全天下的纺织工坊呢?那些靠煮盐为生的盐户呢?那些打了一辈子铁的铁匠呢?他们怎么办?他们的东西又贵又差,谁还会买?他们没了生计,会变成什么?流民!到时候,都不需要他振臂一呼,整个大唐自己就先乱了!”
李世民越说,自己心里越是发凉。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可怕的未来。
“工业体系……对,他管这个叫工业体系!用这个东西去冲击我大唐的小农经济……这后果,朕简直不敢想!高自在,他胆子是真的大,也是真的敢做!他这是要掘我大唐的根啊!”
车厢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长孙皇后被李世民描述的景象震惊了,但她毕竟是那个能于朝堂纷争中保持清醒的奇女子。
她的思维,从另一个角度切入了问题。
“二郎,”她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若真如你所说,那些传统的纺织工坊、盐场、铁匠铺,背后站着的是谁?”
李世民一愣。
长孙皇后继续说道:“是那些把持着地方经济命脉的世家大族。如此一来,最先受到冲击,最先被摧垮的,不正是他们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
李世民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对啊。
高自在这一套组合拳下来,最先被打趴下的,根本不是朝廷,而是那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连他这个皇帝有时候都感到棘手的世家门阀!
釜底抽薪!
李世民缓缓坐回原位,刚才的激动和愤怒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高自在的“阳谋”。
这是一个局,一个他看得清清楚楚,却又无力破解的局。
他甚至……甚至还要捏着鼻子,主动往里跳。
因为就像皇后说的,这个局的第一个牺牲品,是他的心腹大患。
可然后呢?
世家倒了,然后呢?
那全新的“工业体系”会变成一个新的、更加无法掌控的巨兽。
李世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疲惫,有茫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他看着窗外倒退的景物,许久,才说出了一句沉重无比的话。
“朕,终于明白了高自在说的那句话了。”
他靠在软垫上,闭上了眼睛。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