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前夜,周凯的台灯亮到后半夜。办公桌上摊着厚厚的报告,标题用红笔写着——《关于重工业改革与轻工业出口的初步设想》。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在“外贸优先”四个字下重重画了条横线,这才把报告装进文件袋。
第二天一早,他将报告递到王部长办公室。老部长戴上老花镜,逐字逐句地看,时不时点头,看到“绿水青山”那一段时,忽然拍了下桌子:“说得好!光想着炼钢赚钱,把河里的水都染黑了,老百姓喝什么?周凯,你这眼光,比部里不少老人都长远!”
“只是些不成熟的想法。”周凯谦虚道,“具体还得下去看,听基层的意见。”
“去吧,放手去干。”王部长把报告递给秘书归档,“需要部里协调的,随时打电话。”
上午十点,周凯带着一行人登上了前往江南的火车。随行的有司机小李,刚从部里文书科调来的秘书小刘,两位负责记录和联络的办事员老陈、小张,还有部里特意安排的两位警卫——说是“警卫”,其实更像随行护卫,毕竟周凯现在的级别,出行安全不能马虎。
卧铺车厢里还算清静,周凯靠在窗边,看着窗外后退的街景,心里却在琢磨江南的情况。出发前他翻了资料,江南的重工业不算密集,部里下属的几家炼钢厂规模都不大,但胜在地理位置好,离港口近,出口便利。
“周司长,您以前的秘书小林……”小刘捧着保温杯,小心翼翼地问。他听说周凯在钢渣厂时,跟秘书小林搭档得极好,这次调秘书,不少人以为他会把小林带过来。
“小林是个好苗子,但资历还不够。”周凯笑了笑,“我让他在红星厂办公室当副主任了,多在基层练练,比跟着我在部里晃荡强。”
小刘点点头,心里暗暗佩服——这年头,谁不想把自己人带在身边?周凯却反其道而行,可见是真把心思放在做事上。
火车轰隆隆地走了两天两夜,终于抵达江南省省会。出站时,江南炼钢厂的刘厂长已经带着人在站台等候,手里举着“欢迎周司长”的牌子,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周司长,可把您盼来了!咱厂的工人都等着听您指导呢!”
“刘厂长客气了,我是来学习的。”周凯跟他握手,感觉对方的手心有些出汗——想来是听说了他在部里的分量,也听说了他给王部长的报告,心里难免紧张。
江南炼钢厂坐落在城郊,紧挨着一条河。厂区不算大,但收拾得干净,高炉虽旧,却保养得不错。刘厂长陪着周凯边走边介绍:“咱厂主要产特种钢,以前专供军工,这两年转做民用,给南方的机械厂供货,还能卖点到东南亚,日子不算差。”
周凯没说话,走到河边停下——河水有些浑浊,带着淡淡的铁锈味,岸边的草都长得发黄。“这水……”
刘厂长的脸一下子红了:“炼钢嘛,难免有点废水……咱处理过了,符合标准……”
“符合标准不代表就对老百姓没影响。”周凯蹲下身,用手指蘸了点水,指尖有些发黏,“刘厂长,你看这河两岸都是村子,老百姓喝的水、浇地的水,都从这儿来。咱不能光顾着炼钢赚钱,把子孙后代的活路断了。”
他指着报告里的内容:“我打算在部里申请一笔专项资金,给你们厂建个污水处理站。前期投入大,但长远来看,既对得起老百姓,也能让厂子走得更稳。你觉得呢?”
刘厂长愣了半天,忽然握住周凯的手:“周司长,您说得对!以前总想着‘先生产后生活’,把这事给疏忽了。您要是能帮着申请资金,我立马组织人搞建设!”
旁边的老陈悄悄给小张使了个眼色——这位周司长,果然跟传闻中一样,不搞虚的,上来就戳要害。
在江南待了三天,周凯不仅敲定了污水处理站的初步方案,还帮厂里分析了出口渠道:“你们的特种钢质量不错,可以试试跟德国的汽车厂对接,他们对钢材精度要求高,利润也比东南亚市场好。”
刘厂长听得连连点头,临走时非要塞给周凯一筐当地的杨梅:“自家果园种的,不值钱,您带着路上尝尝。”
周凯没推辞,让小李分给随行的人,自己留了一小袋——出门在外,太过拒人千里也不好,适当的人情往来,反而能拉近关系。
下一站是汉东省,就在江南隔壁,同样属于长江流域,部里下属的几家机械厂和农具厂都在那儿。火车上,小刘翻着资料念叨:“汉东的红星农具厂以前是明星企业,这几年有点下滑,听说厂长是从钢渣厂调过去的……”
“哦?”周凯来了兴趣,“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王建军?”
周凯心里一动——王建军?这不是当年钢渣厂跟他一起进厂的学徒吗?后来听说调到汉东支援建设,没想到成了厂长。
火车抵达汉东时,天正下着小雨。王建军带着人在车站等,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见了周凯,先是愣了愣,随即激动地跑过来:“周……周司长?真的是你?”
“建军,好久不见。”周凯笑着跟他握手,感觉对方的手跟当年一样有力,“听说你在这儿当厂长,厉害啊。”
“啥厉害,混口饭吃。”王建军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当年要不是赶上支援汉东,我哪能有今天。”
一路聊着当年在钢渣厂的日子,车很快到了农具厂。厂子比江南的炼钢厂大些,但设备更旧,车间里的机器嗡嗡作响,却透着股暮气。
“这几年订单少,工人积极性也差。”王建军叹着气,“咱生产的锄头、镰刀,样式老,供销社都不爱要,更别说出口了。”
周凯没急着提意见,先在车间转了一圈,忽然指着角落里一堆废弃的钢管:“这钢管扔着也是浪费,能不能改造成浇水用的喷壶?现在农村搞承包,肯定用得上。”
王建军眼睛一亮:“喷壶?这简单啊!咱车间的师傅就能做!”
“不光是喷壶。”周凯拿起一把镰刀,“你看这刀刃,太钝,能不能学红星厂的刀具,磨得锋利点?再加个防滑手柄,农民用着顺手,自然愿意买。”
他顿了顿,看着王建军:“建军,思路得活。农具不一定非得是锄头镰刀,老百姓需要啥,咱就做啥。汉东离港口也近,做好了,照样能出口。”
王建军听得热血沸腾,当即拉着周凯去办公室,翻出一堆图纸:“您看看这个,我前阵子琢磨的播种机,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成……”
周凯接过图纸,认真看了起来。窗外的雨还在下,但办公室里的气氛却越来越热,仿佛有股久违的干劲,正在这对老同事之间重新燃起。
周凯知道,这次汉东之行,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改革从来不是孤军奋战,像王建军这样扎根基层的实干者,才是改革真正的底气。而他要做的,就是帮他们拂去蒙尘,让这些老厂子,重新焕发生机。
雨渐渐停了,天边露出一抹亮色。周凯看着窗外新抽芽的树枝,心里充满了期待——江南的污水处理站,汉东的新农具,还有那些散落在全国各地的工厂,只要给他们一点阳光,一点思路,或许就能长出不一样的未来。
他的调研之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