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入东北地界时,窗外的景色渐渐变了。大片的黑土地铺向远方,田埂上还留着未化的残雪,空气里弥漫着凛冽的寒意。周凯裹紧了大衣,望着窗外掠过的厂房和烟囱,心里沉甸甸的——这里是龙国工业的“长子”,是支撑起半个国家钢铁脊梁的地方,可他知道,这片土地未来将面临怎样的阵痛。
“周司长,还有半小时就到鞍钢了。”秘书小刘递过来一杯热水,哈着白气说,“听说鞍钢的方厂长特意组织了工人夹道欢迎,场面肯定大。”
周凯点点头,没说话。他翻着手里的资料,上面密密麻麻记着鞍钢的历史:50年代从废墟上重建,60年代撑起全国一半的钢材出口,70年代成为亚洲最大的钢铁联合企业……每一页都写着“辉煌”二字,可只有他知道,这已经是最后的辉煌了,这些辉煌的背后,正悄然累积着足以压垮一切的沉疴。
火车到站时,站台上果然挤满了人。鞍钢的方厂长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胸前别着枚“劳动模范”奖章,握着周凯的手使劲摇晃:“周司长,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您盼来了!鞍钢的工人都想听听您的高见!”
周围的工人纷纷鼓掌,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他们大多穿着深蓝色的工装,袖口磨得发亮,手上布满老茧,眼神里满是对“部里来的大官”的期待——听说这位周司长是从基层干起来的,把一个不起眼的钢渣厂变成了创汇大户,好吧在鞍钢面前钢渣厂确实不起眼,说不定能给鞍钢指条新路子。
周凯被这热情的阵仗弄得有些局促,连忙说:“我是来学习的,鞍钢是咱重工业的标杆,有太多地方值得我们研究。”
车队驶出车站,周凯隔着车窗打量着这座“钢铁之城”。道路两旁是连绵的厂房,高炉林立,烟囱里冒出的白烟在冷空气中凝成一道道轨迹。但与厂区的“庞大”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周边的棚户区——低矮的土坯房挤在一起,窗户上糊着塑料布,墙角堆着过冬的煤块,几条瘦骨嶙峋的狗在路边闲逛。
“那片棚户区住的都是工人家属。”方厂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语气里带着无奈,“鞍钢现在有职工八万多,加上家属,差不多二十万人靠厂子吃饭。住房、学校、医院……啥都得管,压力实在大。”
周凯心里一沉——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一个企业背负了太多社会职能,就像骆驼背上不断加码的稻草,迟早会被压垮。
接下来的三天,周凯没去参加方厂长安排的“汇报会”,也没去看那些“形象工程”,而是带着老陈和小张,一头扎进了生产区。
在炼钢车间,他盯着高炉的出铁口,看着通红的钢水浇铸成粗制钢坯,眉头越皱越紧。“这些钢坯都卖去哪里?”他问车间主任。
“大多卖给国内的机械厂,还有一部分出口到东南亚。”主任挺了挺胸膛,“咱鞍钢的钢坯,量足!”
“精度呢?”周凯追问,“能达到德国或者日本的标准吗?”
主任的脸一下子红了:“精度……差不多就行呗,人家要的就是个量。”
在原料仓库,周凯看着堆积如山的铁矿石,拿起一块掂量:“这些都是进口的?”
“嗯,大多是澳大利亚运过来的,成本不低。”仓库管理员叹了口气,“但咱自己的矿品位低,炼不出高强度钢。”
在职工子弟学校,周凯看到教室里挤着四五十个孩子,老师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粉笔灰簌簌往下掉。“全校有多少学生?”他问校长。
“三千多,光老师就雇了一百二十个。”校长苦笑,“都是职工家属,厂子不养着不行啊。”
三天下来,周凯的笔记本记满了密密麻麻的数据:鞍钢的管理岗位占比高达30%,远超正常企业的10%;粗制钢坯的利润率不足5%,还不如红星厂一把指甲剪的利润;每年光养活学校、医院、食堂的开销,就占了总利润的四成……
晚上,他在招待所里连夜写报告,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小刘进来送夜宵,见他眼里布满血丝,忍不住说:“周司长,鞍钢是部里的脸面,有些话是不是……委婉点说?”
周凯抬起头,眼神疲惫却坚定:“委婉?等真到了撑不住的那天,下岗工人要吃饭,孩子要上学,到时候再委婉,有用吗?”
他指着报告里的句子:“我必须说清楚,鞍钢现在的问题,不是‘发展中的问题’,是‘模式上的死结’。靠规模扩张、靠政策扶持、靠牺牲精度换产量,这条路走不远了。”
报告的最后,他写下了三个建议:第一,剥离社会职能,将学校、医院交给地方政府;第二,淘汰落后产能,集中力量研发高强度特种钢,放弃低利润的粗制钢坯;第三,精简管理岗位,推行“能上能下”的竞聘制度,让真正懂技术、会管理的人走到台前。
写完最后一个字,天已经蒙蒙亮了。周凯把报告装进文件袋,封皮上写着——《关于鞍钢转型发展的紧急报告》。
离开鞍钢那天,方厂长依旧热情地送他到车站,只是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他大概察觉到了什么,却没多问,只是握着周凯的手说:“周司长,有空常来看看。”
“会的。”周凯看着远处的高炉,轻声说,“希望下次来,能看到不一样的鞍钢。”
周凯回头望去,只见那片庞大的厂区渐渐缩小,棚户区的炊烟在晨光中袅袅升起。他知道,自己这份报告,无异于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炸弹——鞍钢是重工业部的骄傲,是无数领导人视察过的“模范企业”,现在他却说“再不改就完了”,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果然,报告送到部里的第二天,王部长就打来电话,语气凝重:“周凯,你这份报告,部里炸锅了。不少老领导说你‘年轻气盛’‘不懂感恩’,说鞍钢为国家立过功,你不该这么‘抹黑’。”
“部长,我不是抹黑。”周凯站在窗前,看着火车外的田野,“我是在救命。鞍钢就像个得了高血压的壮汉,看着结实,其实血管已经堵了。现在不刮骨疗毒,等倒下了,就再也扶不起来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传来王部长的叹息:“我知道你是好意。这样吧,报告我先压一压,等那位老人下次开会,我递上去让他看看。”
周凯心里一暖——王部长这是在保护他,也是在给改革争取机会。
挂了电话,小刘小心翼翼地问:“真要跟鞍钢‘过不去’?”
“不是跟鞍钢过不去,是跟‘等死’的想法过不去。”周凯看着远方,“东北的钢铁工人是好样的,他们能在零下三十度的车间里炼钢,能为了赶工期连轴转,他们不该在未来拿着遣散费,站在空荡荡的厂房前流泪。”
他想起钢蛋和铁蛋在东北下乡的照片,想起那些在棚户区里追逐打闹的孩子,想起车间主任脸上既自豪又迷茫的表情。这些人,才是东北工业的根,保护他们,才是改革的意义。
火车继续向北行驶,窗外的黑土地越来越辽阔。周凯知道,前路必然充满阻力,甚至可能招来非议,但他不后悔——有些雷,必须有人提前挑破;有些路,必须有人提前蹚开。
为了那些在高炉前挥汗如雨的工人,为了那些在棚户区里期盼好日子的家庭,也为了龙国工业能真正挺直腰杆,这一步,他必须迈出去。
东北的风,依旧凛冽。但周凯相信,风雪过后,总会有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