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彻骨的死寂。
士郎的身影被黑暗吞噬,善逸的世界也随之崩塌。
他被遗弃了。
在这个没有活物的城镇里,被遗弃了。
“呜……”
一声破碎的悲鸣从喉咙深处挤出,细弱得几乎听不见。
善逸跪在冰冷的石板路上,身体的颤抖抵达了某个极限,反而僵住了。他不敢动,不敢呼吸,甚至不敢眨眼,生怕任何一丝轻微的动作都会惊扰黑暗中潜伏的未知。
风在哭。
它们穿过空洞的门窗,卷起地面的尘埃与腐朽的气息,在空旷的街道上盘旋,发出呜咽般的长调。
那不是风声。
那是鬼的低语。
那是死者的哀嚎。
每一丝气流的刮擦,都化作了无形的利爪,一遍遍凌迟着他已然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他想逃。
双腿却灌满了铅,沉重得不听使唤。
他想喊。
喉咙却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扼住,连一丝求救的音节都无法发出。
温热的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顺着下巴滴落,在脚下的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很快又被夜风吹干。
他完了。
他死定了。
这个念头,化作了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脑海中疯狂盘旋,轰鸣,碾碎了他最后一丝名为理智的屏障。
恐惧是有气味的。
对于嗅觉远超人类的鬼来说,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佳肴。
一种混合着绝望、惊惶与生命力即将凋零的芬芳,从善逸的身上蒸腾而起,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的雾气。
黑暗的巷道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这股气味吸引了。
一双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深不见底的阴影中缓缓睁开。
它贪婪地嗅了嗅空气。
好香。
好浓烈的恐惧。
这股味道,简直是它诞生以来闻到过的最顶级的珍馐。
它的嘴角咧开一个非人的弧度,露出参差不齐、沾染着暗红色血渍的牙齿。黏稠的唾液控制不住地顺着下巴滴落,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
它从阴影中爬了出来。
那是一只形态扭曲的下级侦查鬼。它的躯干瘦小,四肢却细长得不成比例,关节处向着诡异的方向反折,移动起来悄无声息,只有尖锐的指甲偶尔刮过地面时,会带起一串微不可察的摩擦声。
鬼的眼中满是贪婪与戏谑。
它不急着动手。
它要好好品尝这份恐惧。
它要看着这个金发少年在它面前彻底崩溃,看着他哭喊,看着他求饶,让那份美味的气息攀升到极致,然后再一口吞下他的头颅。
善逸感知到了。
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
有什么东西在靠近他。
死亡的气息,化作了实质的冰水,从他的脚底板一路蔓延上来,冻结了他的血液,麻痹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僵硬地,以一种近乎机械的缓慢,一寸,一寸地转过头。
然后,他看见了。
惨白的月光从云层后洒下,恰好勾勒出那个怪物的轮廓。
狞笑的脸。
滴着口水的尖牙。
以及那双……只剩下纯粹恶意,再无他物的眼睛。
“啊……”
善逸的瞳孔骤然缩成一个针尖。
他大脑中紧绷的最后一根弦,断了。
世界在他眼前褪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单调的黑与白。所有的声音都在瞬间消失,风的呜咽,鬼的涎滴,甚至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全都听不见了。
一片空白。
极致的恐怖,没有带来预想中的尖叫,反而带来了绝对的死寂。
它像一个冰冷的开关,强行关闭了名为我妻善逸的意识。
双眼一翻,他身体一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他晕了过去。
鬼脸上的狞笑僵住了。
它有些错愕。
这就完了?
它还没玩够呢!
那股让它垂涎欲滴的恐惧气味,也在少年昏过去的瞬间,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鬼发出一声夹杂着不满与愤怒的嘶吼,彻底失去了把玩的兴致。
算了。
先填饱肚子再说。
它伸出那只长有利爪的、不成比例的手臂,对准善逸脆弱的脖颈,猛地刺了下去!
利爪破开空气,带起尖锐的呼啸。
就在那爪尖即将触碰到善逸皮肤的千分之一秒。
异变陡生。
昏迷倒地的善逸,那本该瘫软无力的身体,自己动了。
他的右手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闪电般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他的呼吸变了。
不再是之前因为恐惧而急促紊乱的喘息。
而是一种深沉、悠长、带着某种特定韵律的吐纳。
一呼。
一吸。
空气中,隐约有细微的电流在滋啦作响,金色的电弧在他的发梢和衣角跳跃。
鬼的本能疯狂尖叫。
危险!
极度危险!
它想收回爪子,想后退,想逃离这个诡异的猎物。
但一切都太晚了。
“雷之呼吸·一之型。”
一道梦呓般的低语,从善逸紧闭的唇间溢出,轻柔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里。
下一瞬。
金光爆裂!
“霹雳一闪!”
冲刺的身影化作了一道光。
一道纯粹的、凝练到极致的金色雷霆,以无可阻挡的姿态,粗暴地撕裂了整条黑暗的街道。
“轰!”
沉闷的音爆轰然炸响,震得周围房屋的窗户嗡嗡作响。
鬼的意识,还停留在挥下爪子的那一刻。
它什么都没看见。
什么都没感觉到。
只是眼前的景象突然开始天旋地转。
它看到了自己没有头颅的身体,还保持着前扑攻击的姿态,鲜血从脖颈的断口处喷泉般涌出。
它看到了那个金发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手按刀柄,背对着它,维持着一个收刀入鞘的姿势。
他似乎,还在沉睡,身体随着惯性微微摇晃。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念头还未转完,它那颗飞在半空中的头颅,便在不甘与错愕中,化作了飞灰。
远处。
一座钟楼的屋顶上。
士郎的身影如同一尊融入夜色的雕像,静静伫立在阴影之中。
他戴着那张描绘着烈日火焰的古朴面具,遮蔽了所有的表情。
但如果能看到面具之下,便会发现,他那双金色的瞳孔,此刻正微微收缩。
他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分毫不差地尽收眼底。
从鬼被恐惧的气味吸引出现,到善逸的崩溃。
从善逸的昏厥,到那石破天惊的一刀。
整个过程,快到不足一息。
士郎的目光,落回到那个依旧保持着睡姿、身体微微摇晃的善逸身上。
他没有因为那一刀的威力而惊讶。
在真正的日之呼吸面前,任何衍生出的呼吸法都只是拙劣的模仿。
他惊讶的,是善逸的表现。
虽然之前就在道场见过不止一次,但每一次看见善逸这种“昏睡战神”的表现,都觉得离谱与夸张。
当意识清醒时,我妻善逸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懦弱,胆怯,逃避,被名为恐惧的枷锁死死捆住,发挥不出分毫被锤炼出的力量。
可当恐惧抵达极致,冲垮了意识的堤坝,让他陷入沉睡。
那份名为“我妻善逸”的懦弱人格,便一同沉寂了。
枷锁,消失了。
剩下的,只有千锤百炼,早已融入骨髓与肌肉记忆中的剑技。
不再有犹豫。
不再有恐惧。
不再有“我”。
只剩下纯粹的、为了斩鬼而存在的杀戮本能。
士郎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一个无人察觉的弧度。
真想知道,要是善逸有朝一日能主动克服恐惧,在清醒的状态下挥刀,那又该会变得多么强大!
士郎相信,这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只需要一把合适的刻刀,就能绽放出足以惊艳世人的光华。
而他,恰好就是最好的匠人。
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
杀机,自天而降。
并非错觉。
一种尖锐到极致的啸叫,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夜空。
那声音的源头,远在天边,却又仿佛近在耳畔,带着一种焚烧万物的灼热与暴戾,自远方城镇中心那座最为宏伟的宫殿方向,直贯而来。
街道上,原本因鬼的消散而逐渐平复的空气,再一次被搅动。
这一次,不是阴冷。
是滚烫。
一道赤红色的光尾,拖拽着长长的焰痕,将整片漆黑的夜幕强行一分为二。
那是一支箭。
一支完全超乎常理的巨大箭矢!
箭身足有成年人的手指粗细,通体燃烧着地狱般的熊熊烈焰。那火焰并非凡火,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色,所过之处,连空气本身都在扭曲、蒸发,留下一道清晰可见的真空轨迹。
它的目标,明确得不带一丝一毫的偏差。
正是地面上那个刚刚结束战斗,依旧在沉睡中微微摇晃的金色身影——我妻善逸!
这一箭,蕴含着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毁灭意志。
它不是试探。
是抹杀。
要将那个刚刚展现出惊人一剑的少年,连同他脚下的地面,一同化为焦土。
地面上,沉睡的善逸身体猛地一颤,出色的听力在次让他感知到了这股致命的威胁,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就要再次发动雷之呼吸进行规避。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伸到极致。
士郎面具下的金色瞳孔,在那红光映亮的瞬间,骤然收缩成一道冰冷的竖线。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支声势浩大的箭矢,他的目光,已经穿透了遥远的距离,锁定了攻击发出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