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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的雨总带着股黏腻的潮气,像浸了水的棉絮,裹得人透不过气。巡捕房审讯室的煤油灯芯“噼啪”炸了个火星,把沈砚之指尖的烟蒂烫得亮了亮,烟灰簌簌落在摊开的白绸上——那是从陈记绣庄后院枯井里捞上来的半幅刺绣,边角泡得发糟,却仍能看清绣线勾勒的半张人脸,眉骨处一道斜纹,与三日前浮尸黄浦江的青帮通字辈弟子张老幺的模样,分毫不差。

“沈探长,这绣品的针脚……不对劲。”苏清沅的指尖刚触到绸面,就猛地缩了回去,像是被针尖扎了般。她腕间的翡翠镯子滑到小臂,青白色的玉光映着她蹙起的眉,“寻常苏绣用的是‘齐针’,针脚平齐如线,可这人脸的轮廓,用的是‘打籽绣’,每颗籽儿都比芝麻还小,得用细如发丝的真丝线,可你看眉骨这道纹——”

她俯身凑近,指尖悬在绣面上比划:“这是‘滚针’,但针距比常法密了三倍,而且……”她转头看向门口,声音压得更低,“这是青帮‘鸿义堂’的独门绣法。我小时候跟着母亲去鸿义堂送过绣活,堂口的娘姨们绣堂规幡子时,就用这种滚针,说是能‘扎住福气不流失’,可现在……”

沈砚之掐灭烟蒂,指腹按在那道滚针绣出的斜纹上,指腹下的绸面硬邦邦的,像是浸过什么东西。“法医验过张老幺的尸身,致命伤在眉骨,一道细痕,像是被细针戳中要害,可伤口里没找到针,倒有几缕青色的丝线。”他抬眼看向苏清沅,目光沉得像黄浦江水,“你说这针法对应鸿义堂,那这半幅绣品上的人脸,会不会不只是张老幺?”

话音刚落,审讯室的门被推开,小李探员抱着个铁皮盒子跑进来,裤脚还沾着泥点:“探长,陈记绣庄的老板娘招了!她说这绣品是上个月一个穿灰布长衫的男人让绣的,给了双倍价钱,只说要绣‘几个熟人的模样’,还特意交代了针法,说‘该用什么针脚,自然有人跟你说’。”

“灰布长衫?”苏清沅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三日前我去陈记取绣样,见过这么个人,他站在柜台前看绣绷,手指上戴着枚黄铜戒指,上面刻着‘鸿’字——那是鸿义堂堂主赵鸿生的信物!”

沈砚之站起身,审讯室的门轴“吱呀”响了声,外头的雨声似乎更密了。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风衣,对小李道:“备车,去鸿义堂。”又转头看向苏清沅,“你跟我去,辨认针法,还有……”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腕间的翡翠镯子上,“把你母亲留下的那本《绣法考》带上,说不定能用上。”

苏清沅点头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镯身,冰凉的玉温让她稍稍定了神。她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这本书时说的话:“清沅,有些绣法是活的,能绣出锦绣,也能绣出人命,遇上用‘堂口针法’的人,一定要躲远些。”那时她不懂,如今看着白绸上的半张人脸,后背竟渗出一层冷汗。

鸿义堂在法租界与华界交界的一条窄巷里,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灯面上绣着“鸿”字,风吹过,灯笼晃得厉害,红光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溅开的血。沈砚之刚走到巷口,就见一个穿短打的小伙计倚在门框上,看见他们,立刻站直了身子,双手抱在胸前:“请问是巡捕房的沈探长?我们堂主说了,您要是来问张老幺的事,就请回,我们堂口的人,轮不到外人管。”

“我不是来问张老幺的。”沈砚之从口袋里掏出那半幅刺绣,递到小伙计面前,“我是来问,你们堂口的‘滚针’,怎么会出现在这绣品上。”

小伙计的目光刚落在绣面上,脸色“唰”地就白了,往后退了半步,嘴里嘟囔着:“我不知道什么滚针……”话音未落,巷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穿藏青色长衫的男人走了出来,五十岁上下,脸上留着两撇八字胡,手指上那枚黄铜戒指晃得人眼晕——正是鸿义堂堂主赵鸿生。

“沈探长倒是好眼力。”赵鸿生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粗哑得很,他瞥了眼苏清沅,目光在她腕间的翡翠镯子上停了停,“苏小姐也来了?令堂苏绣娘的手艺,当年在沪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可惜啊,走得太早。”

苏清沅攥紧了手里的《绣法考》,指尖泛白:“赵堂主既然认识家母,该知道‘堂口针法’不可外传,更不能用来绣……”她话没说完,赵鸿生就笑了,八字胡翘了翘:“苏小姐这话就错了,针法是死的,人是活的,用在哪,怎么用,谁说了算?”

沈砚之往前一步,挡在苏清沅身前,目光直视赵鸿生:“张老幺的尸身眉骨处,有一道与绣品上一模一样的滚针痕,而且法医在他伤口里找到了青丝线,与这绣品的线料相同。赵堂主,你说这事,该怎么算?”

赵鸿生的脸色沉了沉,转身往堂口里走:“进来说吧,巷子里说话,像什么样子。”

鸿义堂的正厅摆着一张红木八仙桌,桌上放着一套紫砂茶具,水汽袅袅。赵鸿生坐下,给沈砚之和苏清沅各倒了杯茶,茶汤浑浊,飘着几片碎茶叶。“沈探长,张老幺是我堂口的人,他死了,我比谁都难过,但你说他的死和我堂口的针法有关,这话可不能乱说。”

“是不是乱说,要看证据。”苏清沅端起茶杯,却没喝,只是盯着杯底的茶叶,“赵堂主,‘滚针’绣法虽说是鸿义堂的独门,但要练到针距密三倍,且能在人身上留下与绣品一致的痕迹,整个沪上不超过三个人——您的夫人柳娘,还有她的两个徒弟,阿春和阿夏。”

赵鸿生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阴鸷:“苏小姐倒是对我堂口的事挺清楚。”

“我母亲当年与柳娘是手帕交,柳娘的绣艺,还是家母亲手教的。”苏清沅抬眼,目光与赵鸿生对上,“但三年前,柳娘突然失踪,家母派人找了半年,都没找到,赵堂主,您能告诉我,柳娘去哪了吗?”

赵鸿生的手指在茶杯沿上摩挲着,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柳娘三年前染了肺痨,没熬过去,已经下葬了。”

“是吗?”苏清沅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放在八仙桌上——照片上是两个年轻女子,一个穿蓝布旗袍,是年轻时的苏清沅母亲,另一个穿粉色短袄,眉眼弯弯,正是柳娘。“这张照片是家母临终前交给我的,背面写着‘柳妹亲启’,可她从来没机会送出去。如果柳娘真的不在了,那上个月在陈记绣庄,用鸿义堂针法绣人脸的人,是谁?”

赵鸿生的脸色彻底变了,猛地站起身,八仙桌被他撞得晃了晃,茶杯里的茶汤洒了一地。“我不知道什么陈记绣庄!沈探长,你要是没有真凭实据,就别在我鸿义堂闹事,不然休怪我不客气!”

“赵堂主别急。”沈砚之慢悠悠地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放在桌上,“这是张老幺的尸检报告,除了眉骨的致命伤,他的指甲缝里还有一点红色的粉末,法医验过,是‘苏木’,一种用来染绣线的药材,而且是只有鸿义堂后院的药圃里才种的那种——因为你们堂口的苏木,是用黄浦江水灌溉的,水里的泥沙成分,和别处都不一样。”

赵鸿生的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后院传来一阵女子的尖叫,紧接着,一个穿粗布衣裳的丫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堂主!不好了!阿夏姐她……她在绣房里出事了!”

沈砚之等人跟着赵鸿生往后院跑,刚到绣房门口,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绣房的木窗开着,雨水打在窗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柳娘的绣绷还架在窗前,绷上绷着一块未完成的白绸,上面绣着半个人影,穿着青帮的灰布长衫,手指上戴着枚黄铜戒指——正是赵鸿生的模样。

而绣绷前的椅子上,阿夏趴在桌上,后背插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针尾还系着一缕青色的丝线。她的右手垂在地上,指尖沾着红色的苏木粉末,地上散落着几张碎纸,拼凑起来,正是一张“死亡名单”,上面写着三个名字:张老幺、阿夏、赵鸿生,每个名字后面,都画着一种针法的符号——张老幺对应“滚针”,阿夏对应“打籽绣”,赵鸿生对应“盘金绣”。

“盘金绣……”苏清沅的声音发颤,她拿起一张碎纸,指尖抚过那个符号,“这是鸿义堂最高规格的绣法,只有柳娘会用,用来绣堂口的龙头幡……”

沈砚之蹲下身,检查阿夏的伤口,银针正好扎在心脏的位置,手法精准,与张老幺的致命伤如出一辙。他抬头看向赵鸿生,发现赵鸿生的脸色惨白,眼神躲闪,像是在害怕什么。“赵堂主,阿夏是柳娘的徒弟,她的绣艺怎么样?”

“她……她的滚针绣得最好,打籽绣也还行,就是盘金绣……一直没学会。”赵鸿生的声音断断续续,目光落在绣绷上的半幅刺绣上,“这绣品……不是阿夏绣的,她绣不出这么好的盘金绣。”

“那会是谁?”沈砚之追问。

就在这时,苏清沅突然指着阿夏的手腕,喊了一声:“沈探长,你看!”

阿夏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银镯子,镯子上刻着一朵小小的梅花——那是苏清沅母亲当年送给柳娘的生日礼物,柳娘说过,要把这镯子传给最得意的徒弟。苏清沅蹲下身,轻轻拿起阿夏的手,发现她的掌心有一道旧疤,像是被针戳过留下的。“这道疤……”苏清沅的眼睛亮了亮,“我记得柳娘的左手掌心也有一道一模一样的疤,是当年练滚针时不小心戳到的!”

沈砚之猛地站起身,看向赵鸿生:“赵堂主,你说柳娘三年前就死了,可阿夏的掌心有和柳娘一样的疤,还戴着柳娘的镯子,你怎么解释?”

赵鸿生的身子晃了晃,往后退了一步,靠在门框上。雨水从他的头发上滴下来,顺着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雨还是汗。“我……我也不知道……”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三年前,柳娘说要去苏州探亲,可一去就没回来,我派人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后来有人说在江边发现了一具女尸,穿着柳娘的衣服,我就以为……以为她死了……”

“你在撒谎!”苏清沅突然提高了声音,她从怀里掏出那本《绣法考》,翻到最后一页,上面贴着一张小小的绣片,绣着一朵梅花,用的正是盘金绣,“这是柳娘当年送给我母亲的,背面写着‘若我出事,去找鸿义堂后院的老槐树’。刚才来的时候,我看见后院有棵老槐树,树下好像有个地窖的入口!”

赵鸿生的脸色彻底垮了,他想往门外跑,却被小李探员拦住了。沈砚之看着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赵堂主,带我们去老槐树下看看吧。”

老槐树长在后院的角落,树干粗壮,枝桠遮天蔽日。树下的泥土果然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小李探员和几个巡捕很快就挖开了一个地窖的入口,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沈砚之点燃一支火把,率先走了下去,地窖不深,里面摆着一张木床,一个梳妆台,梳妆台上放着一个绣绷,绷上绷着一幅完整的刺绣——上面绣着五个人影,每个人影旁边都标着名字和针法:张老幺(滚针)、阿夏(打籽绣)、赵鸿生(盘金绣)、还有两个名字,是青帮另外两个堂口的堂主,对应的针法分别是“散套针”和“虚实针”。

而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穿素色旗袍的女人,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却依稀能看出柳娘的轮廓。她手里拿着一根银针,指尖沾着苏木粉末,看见有人进来,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疯狂:“你们来了?我等你们好久了!这名单上的人,都是害死我儿子的凶手!”

“你儿子?”沈砚之皱起眉。

“三年前,我儿子在青帮的堂口争斗中被人害死,凶手就是这名单上的五个人!他们为了抢地盘,把我儿子活活打死,还伪造成意外!”柳娘的声音凄厉,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我逃出来后,就躲在这地窖里,一边练绣法,一边计划报仇。我教阿夏滚针,让她去陈记绣庄帮我绣名单,可她后来发现了我的计划,想告诉赵鸿生,我只能……只能杀了她!”

“那张老幺呢?”苏清沅问。

“张老幺是第一个动手的,我用滚针绣出他的模样,再用同样的针法杀了他,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柳娘回来了!”柳娘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接下来,就是赵鸿生和另外两个堂主,我要让他们用自己堂口的针法去死,让他们尝尝我儿子当年的痛苦!”

沈砚之看着柳娘手里的银针,又看了看绣绷上的名单,突然明白了什么。“你之所以用堂口的针法杀人,不只是为了报仇,还是想挑起青帮各堂口的争斗,对吗?”

柳娘的脸色变了变,随即疯狂地大笑起来:“没错!他们害死我儿子,我就要让他们自相残杀,让整个青帮都不得安宁!”

就在这时,地窖口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一个穿黑绸长衫的男人带着几个手下走了进来,正是青帮总堂的管事周成。他看了眼柳娘,又看了看绣绷上的名单,脸色铁青:“柳娘,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青帮内部挑起纷争!”

柳娘看见周成,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随即又变得凶狠:“周管事,你别假惺惺的,当年我儿子的事,你也脱不了干系!你收了赵鸿生的好处,帮他掩盖真相,我不会放过你的!”

周成的脸色沉了沉,对身后的手下道:“把柳娘带回去,交给总堂处置!”

“慢着!”沈砚之拦住了周成的手下,“柳娘是杀人凶手,理应交给巡捕房处置,青帮无权干涉。”

周成转头看向沈砚之,眼神里带着威胁:“沈探长,这是我们青帮的家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杀人偿命,是国法,不是家事。”沈砚之的语气坚定,“张老幺和阿夏都是被柳娘所杀,证据确凿,我必须把她带回巡捕房。至于青帮内部的恩怨,如果你觉得有人触犯了国法,也可以到巡捕房报案,我们会依法处理。”

周成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还是妥协了。“好,沈探长,我给你这个面子,但柳娘的事,总堂不会就这么算了。”

沈砚之没理会周成的威胁,让小李探员把柳娘铐起来,带出了地窖。雨还在下,沪上的夜空被乌云笼罩,看不到一点星光。苏清沅走在沈砚之身边,看着手里的《绣法考》,轻轻叹了口气:“原来绣法真的能绣出人命,家母当年的话,果然没错。”

沈砚之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柔和了些:“针法本身没有对错,错的是用它的人。就像这翡翠,有人用它来装点门面,有人用它来传递情意,关键在于人心。”

苏清沅低头看了眼腕间的翡翠镯子,玉光在雨夜里泛着温润的光泽。她想起绣绷上那幅未完成的死亡名单,想起柳娘疯狂的眼神,心里一阵发凉。她知道,这场由刺绣引发的命案,虽然暂时告一段落,但青帮各堂口之间的矛盾,恐怕才刚刚开始。

而此时的鸿义堂前院,赵鸿生蹲在地上,看着阿夏的尸体被抬走,嘴里喃喃自语:“柳娘……我对不起你……当年我不是故意要杀你儿子的……是周成逼我的……”

雨水打在他的脸上,他的眼泪混着雨水,无声地滑落。没人知道,他心里藏着的秘密,比那地窖里的刺绣,还要黑暗。而沈砚之站在巷口,看着巡捕房的马车消失在雨幕里,指尖又燃起一支烟。他知道,这半幅刺绣背后,还有更多的阴谋等着他去揭开,而沪上的这场雨,恐怕还要下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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