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穿过熟悉的林荫道,驶入那扇沉重的雕花铁门时,苏晚晴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几个月前,她拼尽全力才从这里逃离,如今,却以这样一种屈辱而无奈的方式,自己走了回来。
念念趴在她怀里,好奇又有些胆怯地望着窗外越来越近的别墅轮廓,小手紧紧抓着苏晚晴的衣襟,小声问:“妈妈,是爸爸的家吗?”
“嗯。”苏晚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座曾经象征着她所有痛苦与禁锢的建筑。它依旧宏伟,静谧,在午后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像一头蛰伏的、沉默的巨兽。
阿默亲自开车,一路无话。车停稳,他下车为她们打开车门。苏晚晴抱着念念踏出车厢,双脚踩在熟悉的、平整的草坪边缘,一股混合着青草、泥土和某种昂贵木材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勾起了无数她想要遗忘的记忆。
“倦少在书房等您。”阿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平静无波,“小小姐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还是原来那间,按照她以前的喜好重新布置过。”
苏晚晴点了点头,没有看阿默,只是下意识地将念念抱得更紧了一些,迈步走向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
门无声地滑开。预想中扑面而来的、属于过去的沉郁气息并未出现,反而有一股淡淡的、清新的、类似铃兰和阳光晒过织物的温暖气味。苏晚晴微微一愣,抱着念念走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怔在原地,几乎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大厅完全变样了。
曾经冷色调的大理石地面铺上了暖米色的长绒地毯,踩上去柔软无声。厚重的丝绒窗帘换成了轻盈的亚麻质地,阳光透过其中,洒下斑驳柔和的光影。那些冰冷华丽的古董家具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线条更简洁、色彩更明快的现代设计,沙发上随意扔着几个柔软的抱枕,角落里甚至还多了一个小小的、放着彩色绘本和玩具的儿童阅读角。
最冲击她视觉的,是墙壁。
原本挂着价值不菲却冷漠抽象艺术品的墙壁,此刻几乎被大大小小的相框覆盖。照片!全都是照片!
有她在瑞士阿尔卑斯山下带着孩子们散步的背影;有念念在夏威夷海滩堆沙堡时灿烂的笑脸;有安安静静看书的侧影;甚至还有……她和沈倦的“合照”。那些照片显然经过精心挑选和后期处理,捕捉的大多是看似温馨的瞬间:南法小镇阳光下她依偎在他肩头;某次晚宴上她微笑着为他整理领带;甚至有一张像是偷拍的,她在瑞士别墅的厨房里烤苹果派,侧脸在暖光下显得柔和专注……
而更多的,是“全家福”。利用技术合成的、她和沈倦带着念念和安安的“合影”。照片里,她和沈倦并肩而立,她怀中抱着年幼的念念,沈倦身边站着稍微大一点的安安,背景或是皑皑雪山,或是碧海蓝天,或是布置得温馨喜庆的室内。每一张照片里,“他们”四人都笑容洋溢,目光幸福地交织在一起,俨然是一个完美无缺、充满爱意的家庭。
这些照片被精心装裱,错落有致地挂满了大厅的墙壁,甚至沿着旋转楼梯的墙面一路向上延伸,仿佛在昭示着这个“家”的完整与延续。
虚假。造作。令人作呕。
这是苏晚晴的第一反应。沈倦在用这种方式干什么?强行构建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家庭记忆”?试图用这些伪造的影像来粉饰太平,麻痹她,也麻痹他自己?还是……向可能暗中窥伺的陆霆轩展示一种“一切尽在掌控”、“家庭美满”的姿态?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这种手段都让她感到一阵反胃和深入骨髓的寒意。他依然在试图操控,用另一种更隐蔽、更“温情”的方式。
然而,就在这股强烈的厌恶感升腾而起的同时,苏晚晴心底深处,某个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早已冰封坚硬的角落,却似乎被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撬动了一下。
不是因为感动,绝不是。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荒谬与……悲凉。
看着那些精心伪造的“幸福瞬间”,看着照片里那个“笑容温婉、眼神依赖”的自己,再看看墙上念念和安安(尤其是安安)天真无邪的笑脸,一种巨大的、命运弄人的悲哀席卷了她。
如果……如果没有那些欺骗、掠夺、伤害;如果她和沈倦的相遇是正常的;如果念念和安安真的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如果这个家,真的像照片里展示的那样,充满阳光、温暖与毫无阴霾的爱……那该是多么美好,多么令人向往的景象?
这个“如果”的念头只存在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便被汹涌的恨意与现实狠狠击碎。她知道那是虚假的泡影,是建立在鲜血与谎言之上的海市蜃楼。可正是这种极致的虚假,反而映照出了内心深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泯灭的,对“正常家庭”、“纯粹幸福”的一丝……最原始、最微弱的渴望。
那渴望不属于沈倦,也不属于这个扭曲的关系。它属于任何一个普通的、完整的灵魂。而她的灵魂,早已被撕裂,被污染,连这点最基本的渴望,都显得如此奢侈和可笑。
念念的惊呼将她从瞬间的失神中拉回。
“妈妈!看!是念念!还有姐姐!还有爸爸和妈妈!”念念睁大了眼睛,兴奋地指着墙上的一张“全家福”,小脸上绽放出回国以来第一个真正明亮欢快的笑容,“我们家!照片!好漂亮!”
孩子不懂得分辨真假,她只看到熟悉的家人(即使是照片),看到“家”被装饰得如此“温暖”漂亮。这对于饱受颠簸和惊吓的孩子来说,无异于一种强烈的安抚和归属感的暗示。
念念挣扎着从苏晚晴怀里下来,跑到墙边,踮着脚去摸那些照片,嘴里叽叽喳喳:“这张念念记得!是下雪的时候!这张……是在大海边吗?姐姐这张笑得好开心……”
看着女儿难得流露出的快乐和依恋,苏晚晴心中那点被撬动的冰层下,涌出的不是暖流,而是更深的、混杂着苦涩与无奈的痛楚。沈倦的目的,至少在对念念的安抚上,达到了。他用这种虚假的“完满”,暂时填补了孩子心中的不安和空洞。
阿默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退下。大厅里只剩下苏晚晴和兴奋的念念。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沉稳,不疾不徐。
苏晚晴抬起头。
沈倦正从楼梯上走下来。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看起来比在夏威夷时少了些凌厉的锋芒,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但眼神依旧深邃难测。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正围着照片雀跃的念念身上,眼神微微柔和了一瞬,随即,转向了苏晚晴。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苏晚晴立刻移开了视线,不想与他对视,不想让他捕捉到自己眼中任何一丝可能泄露的复杂情绪——无论是恨意,还是那瞬间荒谬的悲凉。
沈倦也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念念身边,蹲下身,摸了摸孩子的头。“喜欢吗?”他问,声音是苏晚晴记忆中罕见的温和。
“喜欢!爸爸,我们家好漂亮!”念念立刻扑进他怀里,依赖地蹭了蹭。
沈倦抱了抱女儿,然后站起身,再次看向苏晚晴。他的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疲惫的眼睛,最终,落在了她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手上。
“房间都准备好了。”他开口,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和念念先休息。安安的事,我已经有了一些新的线索,晚点和你谈。”
他没有提这些照片,没有解释这突兀的“装修”,仿佛这一切理所当然。
苏晚晴点了点头,没有力气,也没有意愿去质询什么。她只想立刻离开这个被虚假“幸福”照片包围的大厅,找个地方独自喘息。
她走过去,牵起还依依不舍看着照片的念念:“宝贝,我们先去看看你的房间,好吗?”
“好!”念念听话地拉住她的手,又回头对沈倦甜甜一笑,“爸爸,等会儿见!”
沈倦点了点头,目送着母女俩走上楼梯,身影消失在转角。
大厅里重新恢复寂静,只剩下墙壁上那些巨大的、笑容灿烂的“全家福”,在温暖的阳光下,散发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圆满的光晕。
苏晚晴牵着念念,走在熟悉的、却又感觉陌生的走廊里。心中那块被撬动的东西,并未带来任何暖意,反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更沉重、更迷茫的涟漪。她知道,回到这里,意味着新一轮的博弈和煎熬已经开始。而沈倦用这些照片构建的“完美世界”,既是温柔的陷阱,也是一面映照出她内心最深脆弱与渴望的、残酷的镜子。
前路依然黑暗,而“家”的幻影,此刻却比任何利器都更让她感到无所适从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凉的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