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裂缝仅容一人侧身挤过。岩壁粗糙冰冷，刮擦着萧衍本就破烂的衣衫，也刮擦着他体内那缕“蚀痕”带来的隐痛。那痛楚不似刀剑外伤的锐利，而是一种缓慢侵蚀、仿佛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的阴寒。他咬紧牙关，紧紧跟随前方穆守佝偻却异常稳健的背影。
通道内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穆守手中那枚八角罗盘偶尔散发出微弱如萤火的淡金光芒，勉强勾勒出前方几步的轮廓。空气浑浊，带着经年不散的尘土味和地下特有的潮湿霉气。脚下碎石嶙峋，水流声在远处隐约可闻，但已不似地下主河道那般汹涌。
穆守沉默地在前面带路，他的呼吸有些粗重，显然先前稳定“渊隙”封印的消耗，加上那一口精血，让他伤及元气。但他脚步未停，对这条隐秘通道似乎极为熟悉，拐弯抹角，穿行于天然岩隙与人工开凿的狭窄坑道之间，毫不停顿。
萧衍强忍着左肩处一阵阵袭来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冻僵的寒意，以及脑海中偶尔闪过的、那些阴影触手舞动的破碎幻象，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跟随上。他知道，此刻任何犹豫或掉队，都可能是致命的。铁狼卫不会放弃搜索，而“蚀痕”的威胁，更如悬颈之剑。
“穆老，” 在通过一段尤其低矮、需要匍匐爬行的路段后，萧衍喘息着低声开口，“这条通道……通向哪里？您似乎很熟悉。”
穆守没有回头，声音在狭窄空间里带着回响：“此乃‘隐龙道’，是初代北境王，也是第一代星脉守护者，在开凿王都地下工事时，秘密预留的逃生与联络密道之一。知晓其完整路线的，历代不过三两人。你父王是其一，我当年执掌天机阁，负责维护部分关键节点，也略知一二。萧烈……他未必全然知晓，但他既知‘渊隙’所在，对此通道的存在，或许有所耳闻，故需尽快脱离。”
“隐龙道……” 萧衍咀嚼着这个名字，心中对那素未谋面的先祖，更多了几分复杂的感触。这不仅仅是一条逃生的路，更是先辈为应对未知凶险、为守护秘密而留下的后手。
“我们此刻大致在往西南方向走，” 穆守继续道，声音透着一丝疲惫，“出口在‘赤霞峪’，位于北境与西荒交界的缓冲地带，人迹罕至，且地质特殊，可干扰部分追踪法术。到了那里，再做计较。”
两人不再言语，保存体力，在无尽的黑暗中艰难跋涉。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只有脚步声、呼吸声，以及那无处不在的阴冷和肩膀的刺痛提醒着萧衍时间的流逝。他感到体力在持续消耗，蚀痕的寒意似乎随着他的虚弱而更加活跃，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在血脉中缓缓游走，不时噬咬。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带路的穆守突然停下。萧衍心神一紧，立刻警觉。
“前面有岔路，” 穆守的声音压得很低，罗盘的光芒被他用手掌掩住大半，“左边是通往预设出口的主道，但……有新鲜人为破坏的痕迹，石屑很新。右边是条备用的险道，更窄，更绕，且靠近一处不稳定的地热裂隙，危险性大增。”
萧衍心头一沉。人为破坏？是自然塌方，还是……追兵已至，甚至料到了这条密道，抢先做了手脚？
“能判断破坏的程度吗？” 他低声问。
穆守沉默片刻，似乎在感知什么：“主道前方百丈左右，有较大规模的塌陷，非人力短时间可疏通。看来，对方是铁了心要堵死这条‘隐龙道’。” 他的语气带着冷意，“萧烈手下，倒也有几个懂得这些陈年旧事的老家伙。”
“走险道。” 萧衍毫不犹豫。主道被毁，停留即是等死。
穆守点了点头，转向右侧那条几乎被碎石半掩的缝隙。两人侧身挤入，空间顿时变得更加逼仄，有些地方甚至需要卸下随身物品才能勉强通过。岩壁的温度开始明显升高，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硫磺味。
“小心，靠近地热区了。跟着我的步子，切勿踏错。” 穆守提醒道，脚步变得更加谨慎。地面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痕，有些裂缝中隐隐透出暗红色的光芒，散发出灼人的热浪。通道也变得忽宽忽窄，曲折盘旋。
就在他们艰难穿行于这段危险区域时，萧衍左肩的蚀痕毫无征兆地剧烈抽痛了一下！那痛楚如此尖锐，让他闷哼一声，眼前发黑，脚下不由得一个踉跄，一块松动的石块被踢落，滚向前方一道较宽的裂缝。
“小心！” 穆守低喝，想伸手拉他，但已来不及。
石块落入裂缝，没有立即传来落地的声音，却像是触动了什么。紧接着，一阵低沉的、仿佛地底巨兽苏醒般的“隆隆”声从脚下传来，整个通道开始剧烈摇晃！更多的碎石从头顶簌簌落下，两侧岩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地脉被扰动，要塌了！快走！” 穆守脸色一变，拉着萧衍，不再顾及脚下是否稳妥，拼命向前冲去。
身后传来岩石崩落的巨响，灼热的气流夹杂着硫磺粉尘席卷而来。两人将轻功提到极致，在摇晃崩塌的通道中亡命奔逃。萧衍只觉得左肩的蚀痕在震荡和热浪刺激下，仿佛活了过来，疯狂地向他身体其他部位蔓延寒意，同时，一种暴戾、焦躁的情绪开始冲击他的理智，耳畔似乎又响起了那充满恶意的低语。
不能停下！不能倒下！萧衍在心中怒吼，强行压制着身体和灵魂的双重不适，咬破舌尖，以剧痛维持清醒，紧紧跟着穆守。
就在身后崩塌声越来越近，灼热气浪几乎要将人烤焦的关头，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不一样的亮光——不是地热的暗红，而是外界自然的天光！
“出口！” 穆守精神一振，速度再快三分。
两人如同两道灰影，从那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出口猛然窜出，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那块巨大的出口岩石连同后方大段通道，彻底坍塌掩埋，激起漫天尘土。
新鲜、冰冷、带着草木气息的空气涌入肺中，萧衍贪婪地呼吸着，却因动作过猛而剧烈咳嗽起来。他瘫倒在地，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左肩处的寒意并未因离开地热环境而减轻，反而因外界低温的刺激，变得更加清晰、顽固。
穆守也拄着一根枯树枝，喘息不已，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无血色。他警惕地环顾四周。
这里是一处幽深的山谷底部，两侧峭壁高耸，长满了耐寒的针叶林木。时值黄昏，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给峭壁顶端涂上了一层凄艳的橘红，谷底却已昏暗下来。远处传来隐约的流水声，似乎有山溪。他们出来的洞口，隐蔽在一大片垂挂的藤蔓和乱石之后，若非事先知晓，极难发现。
“这里……就是赤霞峪？” 萧衍勉力坐起，观察着环境。
“嗯，” 穆守点点头，目光依旧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暂时安全了。但隐龙道出口被毁，萧烈很快会察觉。我们必须立刻离开北境国境。”
他从怀中取出罗盘，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和星辰方位，仔细辨认片刻，指向流水声传来的方向：“往那边走，顺溪流而下，约三十里，可出此谷，再往西便是西荒地界。西荒部族林立，局势混乱，王庭影响力薄弱，易于藏身。”
两人不敢多做休息，穆守给萧衍服下一颗固本培元的丹药，又用金针在他左肩几处大穴刺下，暂时封住蚀痕寒气的蔓延，然后便起身赶路。
顺着溪流在越来越暗的山谷中穿行，脚下是湿滑的卵石和枯枝败叶。夜色彻底笼罩下来，双月尚未升起，只有稀疏的星光照亮前路。寒冷、疲惫、伤痛，以及蚀痕带来的持续折磨，让这段路走得格外艰辛。萧衍几次险些滑倒，全靠意志强撑。
穆守的状态也很差，旧伤加新耗，让他步履蹒跚，但他始终走在前面，不时用罗盘确认方向，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约莫走了十余里，前方溪流转入一片更为茂密的黑松林。林中更加黑暗，松涛阵阵，仿佛隐藏着无数危险。
就在两人即将踏入松林时，穆守猛地停下脚步，一把拉住萧衍，闪身躲到一块巨石之后，并迅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萧衍立刻屏息凝神。片刻后，一阵极其轻微、却整齐划一的“沙沙”声，从松林边缘传来，伴随着压低的人语和金属甲片摩擦的细响。
是军队！而且训练有素，正在悄无声息地布防或搜索！
“……搜仔细点！王上有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任何从‘隐龙道’方向出来的可疑人物，格杀勿论！” 一个刻意压低却难掩狠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校尉，这赤霞峪范围不小，我们人手不够，是否等天亮……”
“等？天亮那小子早跑没影了！分三队，扇形搜索，重点查看溪流沿岸和可能藏人的山洞！发现踪迹，立刻发信号！”
萧衍和穆守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铁狼卫竟然已经提前封锁了赤霞峪的出口！他们的行动速度，比预想的还要快。看来，萧烈对“渊隙”和“隐龙道”的重视程度，远超预估。
“不能硬闯，” 穆守用几乎微不可闻的气声说道，“他们布防严密，且有信号联络，一旦暴露，必陷入重围。我伤势不轻，你又被蚀痕所困，状态不佳。”
“绕路？” 萧衍低声问。
穆守看了看陡峭的峡谷两侧，摇头：“两侧峭壁难以攀爬，且易暴露。唯今之计……” 他目光投向黑沉沉、松涛呜咽的密林深处，“只有借这黑松林的复杂地势，赌一把了。林中视线极差，他们搜索不易，但同样，我们也需小心林中毒虫猛兽，以及……可能存在的其他危险。”
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两人悄然后退，离开溪流，转向钻入黑松林更深处。
林中果然伸手不见五指，腐烂的松针堆积厚实，踩上去悄无声息，但也掩盖了坑洼和盘虬的树根。空气中弥漫着松脂和腐殖质的混合气味。各种夜行生物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更添几分诡秘。
穆守凭借罗盘和对星光的微弱感应，勉强辨认着西方。萧衍则强打精神，将所剩无几的内力灌注双耳，仔细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尤其是可能属于追兵的声响。
然而，蚀痕的侵扰越来越难以忽视。那寒意已不仅仅局限于左肩，开始向心口和头颅蔓延。伴随着寒意，是越来越频繁的幻听和幻视——扭曲的影子在林木间一闪而过，诡异的低语在风中飘忽不定，甚至有一次，他仿佛看到一棵扭曲的老松，突然化作了舞动的阴影触手，向他扑来，惊得他差点叫出声，幸好及时咬住嘴唇。
“稳住心神！” 穆守察觉到他的异常，低喝道，同时一指点在他后颈某处穴位，一股清凉真气渡入，暂时驱散了些许幻象，“蚀痕在侵蚀你的五感和神智，紧守灵台，默念我教你的清心诀！”
萧衍依言而行，努力集中精神，与那无孔不入的侵蚀对抗。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既是体力与环境的搏斗，更是意志与体内“异物”的厮杀。
就在他们于黑暗中艰难跋涉，渐渐深入黑松林腹地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不是追兵整齐的脚步声，也不是野兽的窸窣，而是一种……沉闷的撞击声，间或夹杂着几声短促而惊恐的呼喊，以及利器破空和肉体倒地的闷响。声音来自左前方，距离他们约百丈。
两人立刻伏低身体，隐藏在几棵粗大的松树后，凝神望去。
只见林间一片稍微开阔的空地上，影影绰绰有数人正在激烈交手。借着极其微弱的星光，勉强可辨是四五个身着黑衣、动作矫健的身影，正在围攻中间一人。被围攻者身形飘忽，剑光如雪，在黑暗中划出道道冷冽的轨迹，竟以寡敌众，不落下风，反而接连将两名黑衣人刺倒。
“是江湖厮杀？” 萧衍低语。
穆守却皱紧了眉头，目光紧紧锁定那使剑的身影，以及黑衣人的武功路数，忽然低声道：“不像寻常江湖仇杀……那些黑衣人的身法，狠辣简洁，像是军中斥候或死士的路子。而被围那人……剑法……”
他话未说完，场中形势突变！
一名黑衣人似乎掷出了什么暗器，被围者挥剑格挡，却不妨另一人从侧后方悄无声息地突袭，一刀狠狠斩向其背心！眼看就要得手，那被围者仿佛背后长眼，身形诡异地一扭，险之又险地避开刀锋，回手一剑，如毒蛇吐信，刺穿了偷袭者的咽喉。
但就在他回剑的刹那，最初掷出暗器的黑衣人猛地欺近，手中短刃闪着蓝汪汪的光泽，显然淬有剧毒，直刺其肋下！这一下时机把握得极准，正是其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
电光石火间，那被围之人竟不闪不避，左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尺长短匕，以更快的速度，后发先至，精准地架住了毒刃，同时右手长剑顺势下劈，将那黑衣人持刃的手臂齐肘斩断！
黑衣人惨叫倒地，剩下两人见势不妙，虚晃一招，转身就欲没入黑暗。
“想走？” 一个清冷、略带沙哑，却异常悦耳的女子声音响起。只见那被围之人手腕一抖，长剑脱手飞出，如同长了眼睛般，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竟将两名分头逃窜的黑衣人先后贯穿！长剑飞回，被她稳稳接住。
一切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五名精锐黑衣人，尽数伏诛。
女子独立于尸体之间，微微喘息，手中长剑垂地，剑尖滴血。星光隐约勾勒出她纤细却挺拔的身影，以及脸上……似乎覆盖着半张面具。
萧衍和穆守屏住呼吸，心中惊疑不定。这女子好俊的功夫，好狠辣的手段！而且看她剑法路数，竟有几分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些黑衣死士，为何要围攻她？她又是何人，为何深夜出现在这毗邻边境的险地？
就在两人犹豫是悄悄退走，还是静观其变时，那女子忽然转身，面具后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黑暗，精准地落在了他们藏身的方向，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看了这么久，也该出来了吧？”
萧衍和穆守心中俱是一惊！他们自问隐匿得极好，气息也收敛了，竟然还是被发现了？此女灵觉何其敏锐！
穆守按住想要起身的萧衍，自己缓缓从树后走出，拱手道：“姑娘勿怪，老夫二人途经此地，偶见争斗，无意窥探，这就离去。”
女子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在穆守身上停留片刻，又扫向他身后的黑暗（萧衍藏身处），似乎在审视、判断。过了几息，她才淡淡道：“能摸到这里，避开外面那些铁狼卫的耳目，也算有些本事。不过……” 她话锋一转，带着一丝讥诮，“你们身上那股子阴寒晦气，还有老家伙你身上天机阁的‘星辰引’味道，可是藏不住的。”
穆守瞳孔微缩！“星辰引”是他执掌天机阁时，以独门手法炼制，用于标记重要物品或联络的特殊气息，极难察觉，更难模仿。此女竟能一语道破！
“姑娘究竟是何人？” 穆守的声音沉了下来，暗暗提聚真气。
“我么？” 女子轻轻甩了甩剑上的血珠，语气平淡，却抛出一个石破天惊的名字，“受人之托，在此等候一位身负星脉、可能从‘渊隙’逃出的故人之子。他姓萧，单名一个‘衍’字。”
萧衍浑身剧震，再也无法隐藏，猛地从树后站出，死死盯着那神秘女子：“你是谁？受谁之托？”
女子看到萧衍，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尤其是在他眉心隐约的印记和苍白的脸色上顿了顿，似乎确认了什么，语气缓和了一丝：“我叫‘青鸾’。受托之人……你或许该称他一声‘王叔’。”
王叔？萧衍如遭雷击！父王只有萧烈一个弟弟！难道……
“不可能！萧烈那狗贼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 萧衍低吼，左肩蚀痕因情绪激动而一阵剧痛。
“非也。” 自称为青鸾的女子摇头，“非是当今坐在王位上的那一位。而是另一位……早已‘被死亡’多年的王叔，萧焕。”
萧焕？这个名字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萧衍记忆的迷雾！是了，父王曾提过，他还有一位幼弟，体弱多病，很早便离开王庭静养，后来据说在游历途中遇难……难道他没死？
穆守也是满脸震惊，急声道：“萧焕王子？他……他真的还活着？他在哪里？为何托你在此等候？”
青鸾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萧衍，目光落在他紧捂的左肩，面具后的眉头似乎皱了一下：“你受伤了？而且……不是寻常伤势。此地不宜久留，铁狼卫很快会察觉这边动静。跟我来，我带你们去个安全的地方，再细说。”
她说完，也不等两人回应，转身便向黑松林更深处走去，步伐轻盈迅捷，对地形似乎极为熟悉。
萧衍与穆守交换了一个眼神。此女来历神秘，所言更是惊人，但眼下他们后有追兵，体内有患，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而且，她提到“渊隙”，提到“星脉”，提到“萧焕”……或许，这真的是绝境中的一线转机？
“跟上。” 穆守低声道，眼中闪烁着决断。
萧衍点点头，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和蚀痕的刺痛，紧随青鸾，消失在黑松林浓重的夜色之中。而他们身后，那几具黑衣人的尸体，正缓缓被林间不知名的微小生物覆盖，仿佛从未存在过。
流亡之路，似乎刚刚开始，便已卷入更深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