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旨意与赏赐,如同给初生的活字印刷术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也暂时压制住了朝堂之上那些蠢蠢欲动的非议。然而,水面之下的暗流,却并未停歇,反而因这明确的风向而变得更加湍急、隐蔽。
试印《贞观律疏》的差事,落到了王泽和考功司的头上。这既是荣耀,更是沉甸甸的压力。律法文本,字字千钧,不容半点错漏,版面格式亦有严格规制,对活字排版、固版、着墨乃至用纸,都提出了极高的要求。
王泽亲自挂帅,以郭槯为首的技术骨干几乎不眠不休,反复调试字模的硬度与着墨的均匀度,精心设计符合律疏格式的版框,务求尽善尽美。然而,就在第一批试印样张即将出炉之际,问题却出乎意料地出现在了最基础的环节——纸张。
“监丞,您看这…”郭槯捧着一叠刚印好的样张,眉头紧锁。纸面上,部分字迹边缘出现了轻微的晕染,墨色也略显灰暗,不够精神。
王泽接过细看,手指捻了捻纸张,沉声道:“不是印刷的问题,是纸。这楮皮纸纤维粗,吸墨性虽好,但过于松软,墨汁容易洇开。而且表面不够平滑,影响了拓包着墨的均匀度。”
他立刻命人去将作监纸坊调取更好的纸张。然而,纸坊管事却苦着脸回报:“王监丞,非是下官推诿,库中存有的上等白麻纸、桑皮纸,近日不知何故,已被各衙署以日常用度为由,领取得七七八八了。剩下的这些,已是勉强凑出,实在没有更适合印书的佳纸了。”
王泽目光一凝。将作监纸坊的供应向来充足,怎会偏偏在此时短缺?他不动声色,问道:“往年此时,用纸量如何?”
“往年…断不会如此紧张。”管事低头嗫嚅。
王泽心中冷笑,这分明是有人掐准了时机,在原材料上给他下绊子。活字印刷的优势在于效率与成本,但若没有相配的纸张,印出的东西质量低劣,便会在《贞观律》这样庄重的文本上彻底暴露短板,之前所有的努力和赞誉都可能付诸东流。
他没有苛责纸坊管事,只吩咐道:“将目前能找到的、不同品类的纸张,各取样本送来。”
回到值房,王泽看着桌上那叠效果不佳的样张和几份粗糙的纸样,面沉如水。马周在一旁低声道:“监丞,此事绝非偶然。定是有人不想看到《律疏》试印成功。如今市面上的好纸,多掌控在几家大纸商手中,他们与世家关系盘根错节…”
王泽抬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他明白,这是利益受损者在利用其传统优势进行反击。他们无法在技术上否定活字印刷,便试图在供应链上将其扼杀。
“他们以为,掐住了纸,就能掐住活字印刷的喉咙?”王泽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未免太小看我王泽了。”
他并非没有准备。早在决定推出活字印刷之时,他便已考虑到纸张适配的问题,只是原计划待此法站稳脚跟后再行推进。如今对方既然出招,他便只能将计划提前。
“宾王兄,你立刻去办两件事。”王泽迅速下令,“第一,持我名帖,去拜访长安城所有大小纸坊,不论规模,只问他们能否造出纤维更细、质地更紧实、表面更光滑的纸张,价钱不是问题。若有能提供样品或可行之法者,重赏!”
“第二,”王泽目光锐利,“让我们的人,暗中查访,近日都有哪些府邸、哪些商号,在大规模收购或囤积上等白麻、桑皮纸。我要知道,是谁在背后操控市面上的纸张流向。”
“是!”马周领命,匆匆而去。
王泽则铺开纸张,开始回忆并勾勒改进造纸术的关键要点。现有的造纸术源于汉代蔡伦,主要以麻、楮皮、藤等为原料,工艺繁琐,成本高昂,且纸张质量参差不齐。他需要引入更高效的原料处理和更精细的抄造工艺。
他首先想到的是利用更廉价的竹纤维。竹材生长快,资源丰富,若能攻克竹纸技术,将极大降低纸张成本。但竹纤维木质素含量高,脱胶难度大,需要更高效的蒸煮工艺和可能的新型添加剂。
其次,是改进“抄纸”环节。现有的抄纸帘过于粗糙,导致纸张厚薄不均。他需要设计更致密的帘网,甚至考虑利用水力驱动,实现更匀速、平稳的抄纸动作,以获得质地更均匀的纸页。
还有漂白工艺、施胶技术……无数个改进点在他脑中盘旋,逐渐汇聚成一份详尽的《新式造纸术研发纲要》。
就在王泽埋首于技术攻关时,马周那边传来了消息。果然,长安城内几家最大的纸商,近日均以“原料不足”、“工坊检修”等理由,减少甚至停止了对外的上等纸张供应。而暗中收购囤积纸张的,是几个与山东世家关系密切的商号。
与此同时,国子监祭酒孔颖达的拜帖,也送到了王泽的案头。这位德高望重的大儒,并未因皇帝的背书而完全放下疑虑,他想要亲自来看一看,这活字印刷术,究竟是否真的如传言般神异,又是否真的能担得起刊印经典的重任。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技术瓶颈,原料封锁,权威审视……每一项都足以让寻常官员焦头烂额。
王泽放下孔颖达的拜帖,又看了看桌上那份墨迹未干的《新式造纸术研发纲要》,眼神却愈发沉静、锐利。
他提起笔,在拜帖上批了“恭迎”二字,命人送回。然后,他拿起那份纲要,走向门外。
“备车,去城外渭水边。”他对随从吩咐道。他记得那里有几个利用水力捣浆的小型民间纸坊。他要去实地考察,寻找改进工艺的灵感和可能合作的对象。
暗流汹涌,纸贵如金?那他便亲手造出更廉价、更优质的纸来!
这场由知识与技术引发的战争,已然蔓延到了新的战场。而他,绝不会后退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