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辰时初刻。
将作监衙署内气氛肃然。监令赵康率全体官员、吏员、匠作首领,身着整齐官服公服,于大门内广场列队恭候。日头尚未升高,晨雾未散,空气中带着春末的微凉。
宇文弼站在赵康身侧,脸色微白,眼下有淡淡青影。这三日他过得极不安稳——王泽那夜被皇后召见又安然返回后,不仅未受铜鹤之事影响,反在监内声望渐起。更让他心惊的是,通源号那边传来消息,有人在暗中查探历年账目,虽未直接上门,却已惊动了几个老账房。
他看向东院方向。那里门户紧闭,从昨夜起便禁止外人出入,只隐约传来些敲打调试声。王泽在准备什么?
“监令,”宇文弼压低声音,“陛下此次与皇后娘娘同来,前所未有。是否……太过抬举格物司了?”
赵康目不斜视:“圣心难测,做好本分便是。”
话虽如此,他袖中的手也微微汗湿。陛下亲临已是非同寻常,皇后随行更是意味深长。这已不止是对格物司的考察,更是对将作监乃至工部未来走向的定调。
辰时三刻,宫城方向传来净街鼓声。
片刻后,马蹄声与车轮声由远及近。一队禁军骑兵开道,随后是四驾青盖马车,车饰简朴却威仪暗藏。再后是随行内侍、宫女、护卫,队伍井然,鸦雀无声。
马车在将作监门前停稳。内侍掀开车帘,李世民一身常服玄袍,头戴乌纱幞头,缓步下车。紧随其后,长孙皇后身着淡青色常服,未戴凤冠,只以一支玉簪绾发,气度从容。
“臣等叩见陛下、皇后娘娘!”全场伏拜。
“平身。”李世民声音清朗,“今日朕与皇后只是来看看,不必拘礼。”
话虽如此,谁敢真不拘礼?赵康上前引路,李世民与长孙皇后并肩而行,穿过前院,径直往东院方向去。
宇文弼跟在队尾,心跳如鼓。他眼角瞥见人群中几个陌生面孔——那是郑先生安排的人,混在吏员中,准备在关键时刻……
东院门外,王泽已率格物司全员候立。十名年轻工匠穿着统一深蓝短褐,精神抖擞;林墨、田大壮等随员肃立两侧。见御驾至,众人躬身行礼。
“王泽,”李世民目光落在他身上,“这三日,格物司准备让朕看什么?”
王泽侧身让开门:“请陛下、娘娘入院一览。”
院门推开。
院内景象,让所有人都是一怔。
原本空荡的院落已被精心布置。左侧以木架陈列改良工具:新式曲尺、活络扳手、带刻度的水平仪、改良锯刨……每样工具旁附有简单说明牌,写着用途与改进之处。右侧则是成果展示区:蜡版速印的整套设备、活字排版模型、公文流转优化图、甚至还有一个小型水力传动模型在循环演示。
最引人注目的是院中央——那里搭起了一个三尺见方的沙盘,沙盘中以微缩模型展示了蓝田封地的水系、工坊、农田布局,水车转动,小旗标注着产量、赋税数据。沙盘旁立着几张大幅图板,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展示着曲辕犁推广前后的耕效对比、新盐法与传统煮盐的成本对照、工匠学堂的教学成果。
这已不是简单的“器物展示”,而是一整套从理念到实践、从技术到管理的系统呈现。
李世民眼中闪过讶色,缓步走入。他先在水力模型前驻足,看那小小水轮带动齿轮转动,连动杆起伏,竟模拟出汲水、碾米、锻锤的连续动作。
“此物何用?”他问。
王泽上前:“回陛下,此模型演示水力多重利用之可能。在实际应用中,一处水车可同时驱动磨坊、灌溉、工坊机械,省人力,增效率。蓝田已有三处此类综合水车试点。”
长孙皇后则走到沙盘前,俯身细看那些微缩农田与工坊,目光落在标注的数据上:“这些数字,可都属实?”
“皆经户部李主事核查,有案可稽。”王泽躬身。
李世民已走到工具陈列区,拿起一把改良的羊角锤。锤头一侧是传统圆头,另一侧却做成了可更换的扁凿形。“这是何意?”
“回陛下,工匠作业时常需捶打与撬拨交替。传统需换工具,费时费力。此锤一体两用,锤击撬拨皆可,省去换工具之烦。”王泽解释道,“此物看似微小,但若推广至将作监千名工匠,一人一日省下一刻钟,千人一年便可省下近万工时。”
“万工时……”李世民若有所思,“可多做多少事?”
“若用于宫室营造,可提前五日完工;若用于军械打造,可多制弓弩三百张。”王泽回答精准。
李世民放下锤子,继续前行。在蜡版速印设备前,他亲自试印了一份公文,看着清晰整齐的字迹,微微颔首。在活字排版模型前,他更让王泽当场拆字重组,排出一句新诗。
“好。”李世民终于开口,眼中有了笑意,“王泽,你这格物司,让朕看到了不一样的‘工’。”
这话已是极高评价。
赵康等人松了口气,宇文弼却手心冒汗。时机将至,该动手了……
就在此时,院外忽然传来喧哗声。一个尖锐的嗓音高喊:“陛下!臣有要事禀奏!格物司有欺君之罪!”
所有人脸色骤变。
只见一名绿袍官员跌跌撞撞冲进院中,扑跪在地,高举一卷账册:“臣将作监主簿周安,冒死揭发!格物司司丞王泽,借采买改良工具之名,虚报价格,中饱私囊!此有账册为证,请陛下明察!”
全场死寂。
李世民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目光扫过周安,又看向王泽。
王泽神色平静,甚至没有看那账册一眼。
宇文弼心中狂跳——计划开始了,但这出戏,似乎哪里不对。周安是他的人没错,但账册……他明明吩咐周安准备的是王泽这三日采买的虚账,可周安手中那账册的厚度,显然不止三日。
“呈上来。”李世民声音平静。
内侍接过账册,捧至御前。李世民随手翻开一页,目光一扫,眉头微蹙。又翻几页,脸色渐渐沉下。
“周安,”他抬眼,“你说这账册,是格物司采买的账目?”
“是!千真万确!”周安伏地高呼,“王泽以改良工具为名,采买天价精铁、紫檀木料、甚至还有海外琉璃!价格远超市价数倍!臣身为监内主簿,职责所在,不敢不报!”
“天价精铁?”李世民合上账册,“你指的精铁,可是这批?”他指向陈列架上那些改良工具。
周安抬头看去,咬牙道:“正是!那些工具用料奢靡,绝非寻常工匠可用!”
“奢靡……”李世民忽然笑了,那笑容却带着寒意,“赵康。”
“臣在。”赵康连忙上前。
“将作监去年采买普通精铁,市价几何?工部定额几何?”
赵康额头冒汗:“回陛下,去岁市价每斤精铁约八十文,工部定额……定额也是八十文。”
“那这账册上记的格物司采买价,”李世民将账册扔在赵康脚前,“是每斤八百文。”
“八、八百文?!”赵康失声,捡起账册细看,脸色瞬间惨白。
宇文弼脑中嗡的一声——不对!他明明让周安做成每斤一百六十文,略高于市价但不至于离谱,怎会变成八百文?!
周安也愣住了,抬头看向宇文弼,眼中满是惊恐——这不是他们约定的账目!
“而且,”李世民缓缓踱步,“这账册记载的采买时间,是去岁十月至今年二月。可格物司设立,是本月之事。王泽,”他看向王泽,“去岁十月,你在何处?”
王泽躬身:“回陛下,去岁十月,臣在蓝田封地,正试制新式水车。”
“那就是了。”李世民目光如刀,扫向周安,“格物司尚未设立,王泽远在蓝田,却能隔空在将作监采买天价物料——周主簿,你这账,做得好生玄妙啊。”
周安浑身发抖:“陛、陛下……这账册……这……”
“这账册笔迹工整,条目清晰,非仓促可成。”李世民打断他,“且其中涉及物料种类、数量,与将作监近年工程记录完全吻合。这不是栽赃格物司——这是在借格物司之名,掩盖某些人历年贪墨之实!”
最后一句,声如寒冰。
全场鸦雀无声。赵康已跪倒在地,宇文弼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长孙皇后此时缓步上前,从赵康手中取过账册,翻看几页,忽然道:“陛下,臣妾看这账册中,有几笔大额采买,经手人签字似是‘宇文弼’三字。”
宇文弼如遭雷击,扑通跪倒:“陛下明鉴!臣、臣从未签过这些……”
“从未?”李世民冷笑,“那这些物料,都去了何处?通源号吗?”
宇文弼面如死灰——陛下连通源号都知道!
“朕今日来将作监,本是想看看新气象。”李世民环视众人,“没想到,先看到的却是这般蠹虫!赵康!”
“臣……臣在……”赵康声音发颤。
“将作监账目混乱若此,你这监令是如何当的?!”李世民厉声道,“即日起,将作监一应账目封存,由御史台、户部、刑部三司会查!凡涉贪墨,无论何人,严惩不贷!”
“臣……遵旨……”赵康伏地不起。
李世民又看向王泽:“王泽。”
“臣在。”
“格物司照常运转。朕今日所见,甚慰。”李世民语气稍缓,“三日后,朕要看到一份详细的《格物司革新章程》,如何推广这些改良工具、如何优化工部流程、如何以格物精神整顿将作监——写清楚,呈上来。”
“臣,领旨!”王泽躬身。
“至于你,”李世民目光落在瘫软在地的周安身上,“押入大理寺,严审。朕倒要看看,这账册背后,还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禁军上前,拖走面如死灰的周安。
宇文弼跪在原地,浑身冷汗。他知道,自己完了——周安绝熬不过大理寺的审讯,通源号的账目也经不起三司会查。郑先生那边……怕是早已将他视为弃子。
李世民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冰冷刺骨,却未再多言。
有些话,不必说透。
“回宫。”李世民转身,与长孙皇后并肩向外行去。
御驾离去,将作监内一片死寂。赵康瘫坐在地,面无人色。众官员吏员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唯有东院之内,那些年轻工匠们眼中重新燃起光芒。他们看向王泽——这位年轻的司丞依旧站得笔直,目光清明,仿佛刚才那场惊涛骇浪,不过是清风拂面。
王泽转身,对众人道:“收拾场地,继续做事。三日之内,《革新章程》必须完成。”
“是!”众人齐声应道,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院外,宇文弼被两名吏员搀扶起身,失魂落魄地离去。他走过长廊时,与一名低头匆匆而过的青衫文士擦肩而过。
那文士抬头,正是郑先生。两人目光一触即分,宇文弼眼中满是绝望的质问,郑先生却只淡淡摇了摇头,随即隐入人群。
棋局未终,但有些棋子,已到了该弃的时候。
王泽走回值房,推开窗。春日阳光洒入,照亮案头那叠等待书写的章程草案。
远处宫城巍峨,沉默矗立。
他知道,今日这一局,他赢了。但更大的棋盘,才刚刚展开。
而他要做的,是在这棋盘上,落下更多属于新时代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