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日后的黄昏，最后一抹霞光透过静室高窗，洒在工作台上那件终于完整组装的器物上。没有金玉镶嵌，没有繁复雕饰，只是紫檀的沉郁木色与精铁的冷冽幽光完美交融，静静陈列，却自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属于精密机械的质朴美感。
钱师傅用一块细绒布，最后一次轻轻拂过立轴水车模型的每一处表面，指尖传来的触感光滑温润，如同抚摸精心养育多年的孩儿。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只有纯粹的满足与自豪。旁边，赵师傅正小心翼翼地将最后几枚用于演示拆卸的备用榫头，放入特制的衬绒木匣中，动作轻得如同对待易碎的晨露。
林墨带着两名学生，捧着最终装帧好的《图说》册页和精心绘制的全套分解图纸，肃立一旁。册页用蓝田新纸，以丝线装订，封面是朴素的深青色，只以银粉题写书名，庄重而不失雅致。
王泽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两位老师傅眼中几乎虔诚的光芒，看着林墨等人脸上的肃穆，看着那件凝聚了蓝田目前最高技艺与智慧心血的器物。连日来的紧绷、暗处的较量、未来的风险，仿佛在这一刻都被这件静默的器物所散发的沉静力量暂时隔开。
“伯爷。”钱师傅终于直起身，看到了门外的王泽，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难得的轻松，“幸不辱命。”
赵师傅也转过身，抱拳：“请伯爷验看。”
王泽这才迈步走入。他没有立刻去触碰模型，而是先向两位老师傅深深一揖：“钱师傅，赵师傅，辛苦了。此物之成，全赖二位呕心沥血，技艺通神。王泽代蓝田上下，谢过！”
两位老师傅慌忙避开，连称不敢。钱师傅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只是道：“能为伯爷效力，能做出这等巧物，小老儿这辈子，值了。”
王泽这才走到工作台前，仔细审视。模型高约二尺，比例匀称，结构严谨。立轴、弧形叶片、大小齿轮组、传动杆……每一处都严丝合缝，线条流畅。他伸手，轻轻拨动最上方的一个小齿轮，整套机构立刻顺畅地转动起来，大小齿轮啮合发出极其轻微而规律的“咔哒”声，传动杆随之平稳往复，模拟出动力输出的状态。没有滞涩，没有异响，只有一种近乎完美的、和谐的机械韵律。
他又拿起林墨呈上的《图说》册页，快速翻阅。图文并茂，条理清晰，数据详实。不仅说明了水车的原理、营造法式，更延伸阐述了这种传动机构在水利、工坊、甚至简单起重等方面的应用前景，将一件具体器物，提升到了“可推广之巧技”的层面，格局顿开。
“好！”王泽合上册页，赞道，“模型巧夺天工，《图说》阐述精辟。有此两物，进献之事，我已放心大半。”
他看向林墨：“琉璃瓦当和改良铰链的样品如何？”
林墨答道：“已按伯爷要求，各精选了三件最优品，另行妥善装箱。瓦当釉色鲜亮，质地坚实；铰链开合顺滑，承重远超寻常。皆附有简短说明。”
“很好。”王泽点头，沉吟片刻，“进献之物，需有主次。此水车模型与《图说》，当为主件，彰显巧思与实利。琉璃瓦当与铰链，可为辅件，展示工坊多材善制。三日后，便安排可靠人手，将这批物件送往长安。”
他顿了顿，看向钱师傅和赵师傅：“此次进献，二位师傅居功至伟。按先前所定，参与此事之工匠、学徒，例钱三倍，另各有额外赏赐。钱师傅、赵师傅，各赐蓝田宅院一座，良田二十亩，以酬殊功。”
厚赏之下，两位老师傅更是感激不已，连声道谢。这不仅是对他们技艺的肯定，更是给予了他们及其家人在蓝田长久立足的根基。
“不过，”王泽话锋一转，神色转为严肃，“东西虽好，送往长安途中，乃至呈递将作监之前，绝不能有丝毫闪失。对方既然能潜入蓝田意图破坏，难保不会在路途上再做文章。”
他看向闻讯赶来的石柱和田大壮：“石柱，你从工坊护卫和亲卫中，挑选十名最机警忠诚、身手好的，由你亲自带领，负责此次押运。路线要事先规划，尽量走官道，沿途歇息地点需提前探查。车辆需做加固，标识要低调，但内部防护必须严密。田大壮，你配合石柱，将我们掌握的、可能与对方有关的沿途势力据点标注出来，尽量避开。”
“是！”石柱和田大壮凛然应命。石柱更是感到责任重大，这不仅是押运物品，更是押运着蓝田的荣誉和反击的希望。
“林墨，”王泽又道，“《图说》内容，你可再抄录一份简本，着重原理与应用前景，不涉具体营造尺寸。这份简本，我另有用处。”
林墨虽有些疑惑，但毫不犹豫地应下。
安排妥当，众人各自领命而去，为三日后的启程做最后准备。静室内，只剩下王泽与那静静矗立的模型。
窗外，暮色四合，工坊区陆续亮起灯火。王泽独自站在模型前，伸出手指，再次轻轻拨动齿轮。精巧的机构在灯光下转动，投出变幻的光影。
“能否一鸣惊人，在此一举。”他低声自语，“张侍郎，五姓七望，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影子……你们想用规矩压我，用阴谋毁我。那我便用这超越规矩的‘巧技’，和这堂堂正正的‘进献’，来回敬你们。”
他知道，将东西送入将作监，只是第一步。之后必然会面临挑剔、质疑、甚至刻意的贬低。张蕴宽绝不会坐视他轻易成功。但王泽对这件凝聚了蓝田人心与技艺的“璞玉”有信心。它或许还不够完美，或许还能被挑出些非关核心的“毛病”，但其展现出的精巧构思、扎实工艺和潜在应用价值，只要遇到真正识货且心存公义之人，就绝不会被轻易埋没。
他要赌的，就是这朝堂之上，贞观之初，还有这样的“识货之人”。
“程伯伯那边，应该已将信送至将作监大匠手中了吧？”王泽思忖着。那位以刚直和技术痴迷闻名的大匠，是他计划中关键的“破局点”之一。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书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田大壮去而复返，脸上带着一丝怪异的神色。
“伯爷，”田大壮压低声音，“监视钱府的人回报，一个时辰前，钱乡绅带着管家，悄悄从后门出去，去了……去了县城外的‘慈云庵’。”
“慈云庵？”王泽眉梢微挑。那是蓝田一处不大的尼庵，香火不算旺盛，钱乡绅一个俗家富豪，深夜去那里做什么？求神拜佛？不像他的作风。
“可知道去见了谁？做了什么？”
“庵门关闭，我们的人不敢跟太近，怕打草惊蛇。只隐约看到，似乎有个带兜帽的人影，在偏门与他们短暂接触，交给了钱乡绅一样小东西，随即分开。钱乡绅很快就离开了，直接回府。”田大壮道，“东西很小，看不清是什么。”
王泽眼神一凝。慈云庵……带兜帽的人……深夜交接小物件……这绝非寻常礼佛或交际。
“庵里的情况，查过吗？”
“查过，主持是个老尼，带着三四个年轻女尼，平日除了接待少量香客，便是闭门清修，并无异常。不过……”田大壮犹豫了一下，“有个小尼姑，据说是几年前从北边逃难来的，容貌……颇为不俗，性子也安静，很少露面。”
北边？逃难？容貌不俗？
王泽心中警兆微生。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不寻常的接触都值得警惕。那“郑先生”及其背后势力，行事诡秘，会不会利用这种不起眼的宗教场所作为联络点？交给钱乡绅的，会不会是新的指令或……别的东西？
“加派人手，远远盯着慈云庵，尤其注意出入的生面孔，特别是北边口音或形迹可疑的。”王泽迅速下令，“钱府那边，继续严密监视，看他得到那东西后，有什么新动作。另外，让石柱的押运计划再仔细些，出发前，所有人员、车辆、物品，都要反复检查，防止被人做手脚。”
“是！”田大壮领命，匆匆而去。
王泽转身，再次看向那灯光下熠熠生辉的水车模型。进献在即，暗处的对手似乎并未罢休，反而可能因为之前的失败，采用了更隐蔽的方式。
璞玉虽已初琢，但要想真正绽放光华，还需经过最后、也是最险峻的输送与呈递之路。而这条路上，看来依旧不会太平。
夜色渐浓，蓝田的灯火在窗外连成一片温暖的星海。王泽轻轻按停了转动的模型齿轮，静室重归寂静。但寂静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与更加坚定的前行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