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太平!喝酒!”郑大磐高声呼喊,帐外只剩下风雪声。
暖帐内的酒气混着松脂香,在火笼蒸腾的热气中酿成蜜色的雾,将一路的寒气与疲倦都泡得酥软。帐顶悬挂的狐裘垂落流苏,随着帐外风雪轻轻晃动,流苏末端的冰珠折射着灯火,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把碎星。
“五殿下,神都那批物资车,昨儿就到咱郡里了。要不要瞅瞅?”
郑大磐酒气熏天的喘息声在帐中回荡,猩红醉眼勉强撑开缝隙。他摇摇晃晃起身时,臃肿身躯在帐壁投下如黑石山般的阴影,衣摆扫过案几上的残酒,“都是宫里捎来的物件,妙心阁那拨镖师说,非得亲手交到您跟八公主手上不可。要不,您瞧瞧?也让俺们见见世面呗!哈哈——”
“有劳郑郡守!”
轩辕思衡正执杯浅酌,目光扫过帐内众人,闻言温和颔首道:“既然是物资,那便一同看看吧。”
郑大磐闷声应和,往地上啐了口带酒气的唾沫,拍着巴掌喊:“抬进来!”
四名卫兵和妙心阁镖师们抬着三车箱笼踏雪而入,箱笼磕碰地面的闷响,震得火笼里的火星噼啪乱跳。最前只箱笼的鎏金铜锁在灯下泛光,锁身上的缠枝莲纹被北境的寒气冻得发僵。
郑大磐往后退了半步,布满老茧的手掌在玄甲上蹭出细碎声响,皲裂的指节还沾着未拭净的泥雪。他垂眸避开锦盒里流光溢彩的珠翠,古铜色面庞泛起不自在的赧意:“呵呵,这些精贵物件儿,俺们糙汉子瞧着直犯晕。”
轩辕思衡放下酒杯时,轩辕晓婉已蹦跳上前打开第一只箱笼。刹那间珠光宝气漫出来——翡翠步摇的流苏垂着米粒大的珍珠,绣鸾鸟的云锦裙上镶着银丝,连妆匣都是螺钿镶嵌的。
轩辕思衡眉峰微蹙,指尖轻轻碰了碰一支点翠簪,簪头孔雀石在灯火下泛着幽蓝:“带这些珠翠华服,去做什么?”语气里带点无奈和不悦,嘀咕道:“是去冰川,不是赴瑶池宴。”
帐角传来靴底碾雪的轻响,一名玄衣劲装男子从卫兵身后走出,腰间铜牌“妙心阁”三个字闪着冷光。他拱手时胳膊绷得笔直,像柄没出鞘的剑:“回五殿下,这是宫里加密托付的镖件,嘱咐务必周全送到。另有火漆印信一封,需亲手交您。”
男子递过紫檀木匣,匣面明黄封条盖着芷和帝后的私印。轩辕思衡掀开匣盖,冰绡信笺飘出淡淡的檀香,上面字迹娟秀如春日新柳,正是母后亲笔:
“吾儿思衡如晤:
母寻南疆暖玉,雕麒麟佩作汝生辰礼。此玉遇寒愈暖,能贴身传温。麟纹为母手描,见玉如见母。汝素畏寒,今赴北境,更需此物。玉泛柔光,可引归途,麟目渗朱,能避邪祟。切记,贴身佩戴,母方心安。
母字芷和”
信末画着只小麒麟,尾巴卷成如意形,憨态可掬。
“第二只箱笼里的锦盒,便是信中之物。”妙心阁镖头的语气,恭敬如捧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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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昔打开箱笼,明黄锦缎中央卧着羊脂玉盒。掀开盒盖的瞬间,一股温润气漫出来——暖玉麒麟佩昂首挺胸,鳞爪分明,玉质通透如凝脂,在灯下泛着柔光。
“哎哟!这玉佩咋这么暖和!”轩辕晓婉像只受惊的小雀扑过来,胳膊肘差点撞翻案几上的酒壶。没等轩辕思衡再多瞧上两眼,她已一把攥住玉佩,指尖在麒麟背上蹭来蹭去,“五哥你看你看,比揣了个小暖炉还得劲!给我戴一会儿嘛,就一小会儿!果真啊,母后总是把最好的都留给五哥哥!”
“这是母后给我的生辰礼。”轩辕思衡刚要伸手,轩辕晓婉已灵巧地往后一躲,反手把玉佩挂在颈间,还故意往胸口按了按,仰头冲他眨巴眼:“我替你焐着不行吗?你看这麒麟多威风,戴在我身上也配得上嘛!”
她转身冲杜恒泰扬下巴,发间珍珠流苏晃得人眼花:“你瞧这玉!比那些冷冰冰的珠钗强百倍!”杜恒泰望着她领口露出的暖玉,无奈笑道:“是好看,但是你五哥的,你就别抢啦,等我再寻块给你……”
“这才不是抢呢!”
晓婉伸手拨了拨玉佩,故意往火笼边凑了凑,“五哥最疼我了,肯定会送我的!对吧,五哥?”她说着往轩辕思衡身边蹭,发梢扫过他的衣袖,带着股清甜的脂粉香。
帐内火笼烧得正旺,松脂爆裂的火星落在地毯上,瞬间被暖意吞没。晓婉戴着玉佩,只觉胸口越来越暖,连指尖都泛着热意。她时不时低头用下巴蹭蹭玉面,麒麟眼睛正慢慢地睁开血红的眼睛……
轩辕思衡看着妹妹雀跃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母后信里说“玉能随体温流转暖意”,许是暖玉真有这特性,他想着,没再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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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物件从神都运到北境幽州,山高水长,这千里迢迢的冰辙上,不知要碾碎多少人骨。”缗紫若望着箱笼里的珠宝,黛眉凝成一抹浅川。她声音轻得像落雪,却裹挟着难以言说的沉重。
“不过是些浮华之物,在轩辕幽陵根本派不上用场。还真是奢靡帝王家……这些珠翠华服,在雪崩之下,不过是一捧浮尘!”紫修双臂抱于胸前,目光扫过轩辕晓婉颈间的玉佩,腰间墨玉骤然泛起氤氲青雾。他凑近缗紫若的耳畔,压低声音道:“这玉的气息……”
话未说完,谢墨寒陡然抬眸,眼神深如寒潭,带着点讳莫如深的警示。紫修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只盯着那玉佩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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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恒泰被轩辕晓婉拽得踉跄了两步,锦靴踩在地毯上蹭出细碎的声响。帐内摆满的箱笼都敞开着,云锦裙裾垂落在地,像铺开一片又一片云霞,轩辕晓婉提着裙摆穿梭其间,活脱脱把冰天雪地的幽州帐幄,逛成了神都最热闹的锦绣市集。
“这件石榴红的得带!”她拎起件绣满缠枝莲的披风,往身上比了比,流苏上的珍珠撞出清脆的响,“上次在御花园赏荷,母后就说我穿红色最显气色。杜恒泰,你看呢?”
杜恒泰伸手替她拂去肩头沾着的绒毛,指尖触到那冰凉的珍珠,忍不住笑:“我的小糊涂蛋,冰川上裹着貂裘都嫌冷,你穿这层纱衣给谁看?”
“给冰裂子看啊!行吧!”
晓婉眼珠一转,故意把披风往火笼边凑了凑,火光透过纱面映出她狡黠的笑,“让它们瞧瞧本公主的厉害,说不定就吓得不敢来了呢。”她说着又指向一只嵌宝金梳,“这个也要,梳齿上的宝石夜里会发光,正好照路。”
侍女铃铛早已抱得双臂发酸,怀里的绫罗绸缎堆成小山,听见这话忍不住小声劝:“公主,这金梳太沉了,带着怕是累得慌。”
“累了就让杜恒泰的侍卫捌万背!”晓婉头也不回,又从箱笼里翻出双绣凤纹的锦鞋,鞋尖缀着两颗鸽蛋大的东珠,“这双鞋也好看,杜恒泰你看,踩在雪地里会不会像踩碎了星星?”
杜恒泰望着那双连路都走不稳的鞋子,无奈地摇摇头,却转身对捌万使了个眼色:“都收进樟木箱里,记得垫上防潮的油纸。”捌万刚应了声,发财已抱着个妆奁小跑过来,里面的螺钿镜被晃得反射出细碎的光。
“公主你看这个!” 发财献宝似的掀开镜盖,镜面映出轩辕晓婉的笑脸,边缘镶嵌的宝石流转着虹光,“这镜子能照见三里外的东西呢!”
“真的?”轩辕晓婉立刻丢下锦鞋抢过镜子,对着帐外一晃,果然看见雪地里巡逻的卫兵正搓着冻红的耳朵,“太好玩了!这个我也要!”
杜恒泰看着她把镜子塞进铃铛怀里,忽然伸手捏住她的脸颊:“小没良心的,刚才还说玉佩比珠钗好,这会子又把人家忘到脑后了?”
“那不一样!”晓婉拍开他的手,脸颊泛起红晕,“玉佩暖身子,镜子能看戏,都有用!”她说着又指向一叠绣帕,“还有这个,上面的金线绣着祈福纹样,带上保平安。”
“这些也好,那些也好!”轩辕晓婉如点菜谱一般,小手左一挥,右一指。“唉呀,我都要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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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昔抱剑立在帐角,看着这乱糟糟的景象,剑穗上的玉珠被他捻得发亮。他瞥了眼谢墨寒,见对方正对着火笼出神,便忍不住低声道:“小国师,你说公主带这些东西,真能派上用场?”
谢墨寒掀起眼皮,目光扫过那些珠光宝气,轻声冷笑道:“冰川里的雪狼,怕是更爱吃嵌着东珠的肉。不过也好,多些累赘,倒能让某些人清醒点。”
隐昔还想说什么,却见轩辕晓婉提着件银狐斗篷跑过来,斗篷边缘的白狐毛扫过地面,拖出道雪白的痕:“隐昔,你看这件如何?赏你啦!”
隐昔连忙摆手,耳尖微微发红:“公主自用便是,属下皮糙肉厚,不怕冷。”
“真没意思。”轩辕晓婉撇撇嘴,转身又往杜恒泰怀里钻,“还是恒泰最好,我说带什么就带什么。”
杜恒泰捏了捏她的鼻子,从捌万手里接过个沉甸甸的包袱:“再闹就把你裹成粽子,让捌万背着走。” 话虽如此,却还是对捌万吩咐,“把那件水绿的夹袄叠仔细些,公主夜里容易踢被子,贴身穿着暖和。”
捌万刚应了声,发财忽然 “哎哟” 一声,怀里的首饰匣摔在地上,金步摇、玉搔头滚了一地。晓婉非但没恼,反而蹲下身去捡,指尖捏起支点翠簪,忽然眼睛一亮:“这个配我的暖玉麒麟佩正好!”
杜恒泰扶额叹息:“我的小祖宗,那玉佩还没还你五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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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闹着,帐外传来郑大磐粗声粗气的嗓音:“所有的物资都在这里啦,请五殿下和公主慢慢查看!”
他身后跟着个捧着帐小吏,笔尖在冻得发的纸上划过,留下歪斜的字迹,嘀咕着:“这些物件随便哪一件,在咱们上谷郡都能换百户人家一年的口粮啊!下官已让弟兄们在帐外守着,苍蝇都飞不进来!”
“你傻啊!在幽州,你见过苍蝇啊?!”旁边的小吏瞪了他一眼,轻声说道。
而郑大磐朝着帐幄内的贵人们,拱了拱手,铁甲碰撞声震得人耳朵发麻:“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喊一声,下官就在隔壁帐里候着。”
说罢转身便走,掀开帐帘时,压低的骂声还是钻了进来,“哼!到底是神都来的啊!有这么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等进了拒马冰川,在老子眼里,都还不如一泡马尿顶用!”
“郑大人,您刚才干嘛吓唬他们啊?”小吏赶紧追上去,棉鞋陷在积雪里拔不出脚,冻得缩着脖子,“万一五殿下恼了,咱们……”
“恼?他娘的能活着走出冰川才算本事!”郑大磐猛地停下脚步,玄铁靴在雪地上碾出个深坑:“老子是不想掉脑袋!”
他揪住小吏的衣领,眼神像帐外的雪狼般凶狠,“你当那拒马冰川是神都的庙会?随便逛逛,找乐子啊?去年冬天,三个最能打的弟兄进去寻迷路的商队,回来时只剩三副冻硬的盔甲!他们不安然无恙地回神都,咱们的脑袋就一直在狼嘴里悬着!你懂个屁!”
小吏被吓得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喏喏不敢言。
郑大磐甩开他的衣领,往手上啐了口唾沫,搓了搓发红的指节:“给老子盯紧了帐外的雪狼,别让它们夜里偷摸靠近 —— 这些畜生鼻子灵,闻着贵人肉香怕是要疯!”
说罢,郑大磐转身往自己的帐幕走,背影在风雪里缩成个黑黢黢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