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日清晨,池河镇以西。
寒风如刀,凛冽刺骨,呼啸着穿过霜冻的土地,几乎要将人冻僵。
荣誉第一旅五千余官兵,仿佛一队自泥土中拔起的铁人,裹挟着风霜,以近乎急行军的速度抵达池河镇西岸预设阵地。
空气中已能嗅到从东岸飘来的淡淡硝烟味,远方隆隆的炮声如战鼓般隐约传来,沉重地敲击在每个新兵的心房,预示着一场大战将至。
这次主动请缨的支援任务,是旅长顾沉舟深思熟虑的决定。他身形挺拔,即使在战事将近的巨大压力下,眼中也始终燃烧着冷静而坚定的火焰。
他清楚,荣誉第一旅新兵占了绝大多数,他们未经战火淬炼,不过是空有番号的士兵。
若不经过真正的血火洗礼,这支部队在未来的大战中必然会一触即溃。
日军此次进犯池河的兵力部署,为他提供了难得的练兵机会:仅仅两个联队,第13师团的绝对主力并未完全投入。
顾沉舟深知,新兵终究要上战场,与其将他们直接投入淮河防线,面对日军精锐一个师团的狂暴冲击而白白牺牲,不如先在池河这个易守难攻的地理位置上淬炼一番。
池河镇紧邻津浦铁路,池河自北向南流经镇东,河宽50-80米,虽可徒涉,但河岸泥泞湿滑,形成了天然的阻碍,确实是极佳的防守阵地。
抵达后,顾沉舟未作片刻停留,第一时间前往第31军前线指挥部,向军长刘士毅报到。
指挥部内灯火通明,烟雾缭绕,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
“顾旅长,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刘士毅脸上带着连日鏖战的疲惫与深深的眼袋,但他那双眼睛依旧锐利,仿佛能穿透地图上的虚线。“荻洲立兵的主力马上就要扑上来,我138师弟兄们伤亡不小,正面压力极大!你们的防区在这里——”
刘士毅用铅笔重重地指着地标,划过地图上池河镇铁路桥以南约两公里的一段河岸,“这里是几个主要的徒涉点,日军很可能从此处尝试突破!务必给我守住!”
顾沉舟看着地图上被炮火洗礼过的痕迹,沉声保证:“刘军长放心!荣誉第一旅只要还有一个人,鬼子就休想过河!我们保证完成任务,为友军争取到宝贵的部署时间!”
这句承诺不仅仅是军令,更是顾沉舟对自己和麾下五千官兵命运的誓言。
部队迅速接管防区,官兵们在经验丰富的老兵和军官带领下,投入到挖掘战壕、加固工事、设置机枪火力点、布置炮兵阵地的紧张作业中。
寒冷的土地被掘开,泥土飞溅,人人都在争分夺秒,汗水在寒风中迅速凝结。
然而,顾沉舟敏锐地察觉到,队伍中那三千多名由原壮丁团整编而来的新兵,状态非常不对劲。
恐惧是比日军炮火更先降临的敌人。
许多人脸色苍白,嘴唇发青,握枪的手在微微发抖,仿佛那杆中正式步枪重逾千斤。
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战场的恐惧,对死亡的抗拒。
他们一个月前还是拿着老套筒欺压百姓、对付平民的团丁,现在,他们即将面对的是嗜血成性、装备精良的日军甲种师团。
顾沉舟知道,恐惧是会传染的瘟疫。必须在战斗打响前将它扼杀。
他纵身跳上一处较高的土坡,身姿挺拔如旗杆,目光锐利地扫过所有紧张的新兵面孔。
顾沉舟深吸一口气,运足中气,声音洪亮得仿佛加持了炮弹的爆音,穿透了凛冽的寒风,传遍整个阵地:
“弟兄们!看我这里!”
所有士兵,不分老兵新兵,都下意识地望向他。
“我知道,你们很多人心里害怕!”顾沉舟开门见山,没有虚伪的鼓舞,只有最直接的共情,“怕死,不丢人!老子第一次上战场,枪一响,裤裆也是湿的!”
这句话带着强烈的人情味和真实感,立刻引来一阵低低的、压抑的笑声,那是恐慌被短暂压制后产生的生理反应。阵地上的紧张气氛稍稍得到缓解。
“但是!”顾沉舟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严肃,声调骤然提高,“你们要记住!在战壕里,越是怕死的人,死得越快!子弹专找胆小鬼!为什么?因为你慌了,你躲都不会躲!因为你跑了,把后背卖给了鬼子机枪!**那是找死!”
顾沉舟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在众人脸上刮过:“看看你们身边的老兵!他们从上海罗店的血肉磨坊里爬出来,从南京紫金山的尸山火海里冲出来!他们为什么能活下来?不是因为运气好!是因为他们够狠!对鬼子狠,对自己更狠!他们知道,只有比鬼子更凶,更不怕死,才能从鬼门关杀出一条生路!”
顾沉舟猛地一拍自己厚实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声响,那是血肉与意志的碰撞:“小鬼子也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子弹打进去照样一个窟窿,刺刀捅进去照样嗝屁朝天!没什么可怕的!咱们荣誉第一旅,没有孬种!只有战死的鬼,没有吓死的兵!”
“今天,这一仗,就是咱们证明的时候!让小鬼子看看,咱们中国人,不是好惹的!让家里的爹娘婆姨看看,他们的儿子、男人,是顶天立地的好汉!”他提高了最后的音量,带着命令式的威严:“告诉我!你们是愿意像个爷们一样战死在这里,让后人敬仰?还是愿意当逃兵,被军法枪毙,让祖宗蒙羞?!”
“战死!战死!战死!”老兵们的吼声响彻云霄,他们用自己的血性感染着身边的战友。
“打鬼子!不当孬种!”新兵们也被这股集体的狂热所激昂,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
虽然恐惧尚未完全消退,但至少已经被集体的勇气和血性压制到了可控的范围内。
战前动员的效果立竿见影,士气被提升到了可战的巅峰状态。
……
上午7时,日军第13师团第26旅团沼田德重部发起了进攻。
日军尖兵在装甲车的试探性火力掩护下,开始侦查河面。
荣誉第一旅的阵地上鸦雀无声,所有的枪口都耐心等待着,仿佛守军兵力不足,给了日军一种错觉。
9时30分,恐怖的炮火准时降临。
日军师团属野炮兵第19联队的数十门火炮发出了震天的咆哮,炮弹如同密集冰雹般砸向西岸阵地。
同时,几架日军轰炸机也飞临上空,投下重磅炸弹。
地动山摇!
整个河岸阵地瞬间被火光、硝烟和翻飞的泥土笼罩,大地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崩裂。
官兵们紧紧蜷缩在加深加固过的防炮洞和战壕里,忍受着这恐怖的煎熬。
泥土和碎石不断从头顶的支撑木上落下,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和焦土味。
新兵们体验到了真正的战争炼狱,脸色惨白,但想起旅长的话和身边老兵镇定自若的模样,他们努力抑制住本能的惊慌。
10时30分,炮火声减弱,日军炮火开始延伸至阵地后方。
“鬼子要渡河了!全体进入阵地!”
顾沉舟的命令通过哨音和吼声迅速传达。
士兵们抖落身上的泥土,迅速跃出防炮洞,进入被炸得残破不堪的射击位。
河对岸,日军第116联队第1大队的数百名步兵,在两辆坦克的直射火力掩护下,开始涉水渡河。
冰冷的河水没过他们的腰部,使得他们行动迟缓,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沼中。
日军工兵则在侧翼尝试修缮被炸毁的铁路桥。
顾沉舟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他的心跳与重机枪的机件声一样沉稳。
他等待着,直到日军先头部队大部分进入河心——此时的日军进退两难,速度最慢,是最有利于火力杀伤的时刻。
“打!”他一声令下,声音仿佛就是扳机扣动的指令。
西岸阵地瞬间复活,从沉寂中爆发出的怒火令人胆寒。
沉默已久的重机枪发出了沉闷而持续的怒吼,交叉火力如同死神的镰刀,扫向河水中艰难行进的日军。
子弹钻入冰冷的水中,带起一道道猩红的血花。
郑钢指挥的迫击炮群也发出了怒吼,炮弹精准地砸在日军后续梯队和东岸的集结区域,炸出一团团血雾。
步枪手们则冷静地瞄准射击,重点收割日军的军官和工兵,让渡河部队失去指挥。
一时间,池河仿佛变成了煮沸的血锅,水花与血沫齐飞。
日军士兵在河中成片倒下,惨叫声、哀嚎声甚至压过了枪炮声。
河水迅速被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漂浮着大量日军的尸体和挣扎的伤兵。
日军首次强渡遭到惨败,其第1大队大队长也被迫击炮炸成重伤,被抬回东岸。
下午14时,日军指挥官意识到强行正面突击的代价过于惨重,战术随之改变。
他们开始发射大量烟幕弹,浓白的硝烟遮蔽河面,试图以此掩护其分散强渡,并吸引和分散守军火力。
而其主力则猛攻铁路桥方向,企图利用烟幕制造混乱,撕开防线缺口。
战斗进入了更加残酷激烈的阶段。
荣誉第一旅的官兵们此时已抛却了部分恐惧,被血腥味激发出了原始的血勇。
他们顶着日军猛烈的炮火和精准射击,与试图靠岸的日军在各处徒涉点展开激烈对射。
手榴弹被扔得像不要钱一样,炸得河滩泥土翻飞,肢体四散。
在南岸一段阵地,一股日军小队侥幸冲上河滩,尚未站稳脚跟,立刻遭到了荣誉第一旅预备队的反冲锋。
老兵们带着新兵如猛虎般扑出战壕,双方在狭小的河滩阵地上展开了惨烈的白刃战。
金属的碰撞声、人临死前的嘶吼声、刀刺入肉体的沉闷声,交织成一曲死亡的交响乐。
新兵们最初的迟疑,在看到身边老兵悍不畏死地刺杀敌人时,被彻底击碎。
他们咬紧牙关,挺起刺刀,笨拙但充满血性地向鬼子捅去。最终,这股日军被全部消灭,河滩上留下了横七竖八的尸体。
2月2日,战斗进入白热化。
日军将进攻重点转向了荣誉第一旅与138师结合部的池河火车站和附近的高地。
泥泞的河岸限制了日军坦克过河,但它们在东岸持续提供了强大的直射火力支援,压制守军。
日军甚至组织了“肉弹队”——敢死队员身上绑满炸药,疯狂地冲向守军的机枪火力点,试图用同归于尽的方式摧毁国军的重火力。
面对敌人的歇斯底里,荣誉第一旅的官兵们展现了惊人的勇气和牺牲精神。日军有“肉弹队”,荣誉第一旅的老兵也自发地组成敢死突击队。
他们以牙还牙,只要日军的“肉弹队”一靠近,他们便以血肉之躯将袭来的日军扑倒在池河之中,甚至与敌人抱在一起滚入河水,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了己方重火力点的安全。
他们用行动向新兵诠释了什么叫军魂。
顾沉舟深知,坦克是阵地的最大威胁。
他立刻组织了反坦克敢死队,队员们抱着用毛巾包裹的集束手榴弹,匍匐前进,冒着弹雨接近河边,成功炸毁了两辆过于靠近河岸的日军坦克。
巨大的爆炸声和火焰极大地震慑了对岸的日军。
阵地反复易手,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鲜血。
一处由三团一个连守卫的小高地,成为了双方争夺的焦点。
一天之内,这处高地与日军反反复复争夺五次。
连长阵亡后,排长接替指挥;排长牺牲后,班长顶上;班长倒下后,老兵站出来继续指挥。
最后,弹药打光,司务长带着炊事班,拿着磨得雪亮的菜刀和扁扁的扁担也加入了反击,硬是用血肉之躯和原始的搏斗精神将日军赶了下去。
白刃战成为了池河战场上的常态。
新兵们在这两天的残酷战斗中,完成了最血腥的蜕变。
他们不再是发抖的团丁,而是在老兵的带领和保家卫国的信念支撑下,敢于挺起刺刀与凶悍的日军搏命的战士。
恐惧被仇恨和血勇取代,他们用自己的第一次上阵杀敌,证明了中国军人的不屈意志。
许多阵地都是战至最后一人,但阵地始终没有失陷。
2月3日,战斗进入尾声。
荣誉第一旅已在此血战两昼夜,付出了伤亡接近四分之一的惨重代价,弹药消耗严重,官兵们极度疲惫,双眼布满血丝,但他们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畏惧,只剩下坚韧与杀气。
上午,日军第58联队投入了最后的预备队,在师团长“不惜一切代价”的命令下,发起了孤注一掷的“万岁冲锋”。数百名日军士兵高喊着口号,如同潮水般涌向已残破不堪的阵地。
守军阵地上的弹药已几近告罄,机枪声变得稀疏。
但没有人后退。
士兵们用最后的子弹,用刺刀,用枪托,甚至用石头,与冲上阵地的日军进行着最后的搏杀。
他们成功完成了刘士毅军长赋予的阻击任务,将日军死死拖在池河西岸,为友军在后方调整部署赢得了宝贵时间。
入夜,寒意更甚。
当夜22时后,按照预定计划,荣誉第一旅由顾沉舟率领,在138师特务连的断后掩护下,开始有序撤离阵地。
他们动作迅速,训练有素,带走了所有能带走的伤员和武器,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向定远、凤阳方向转移。
直至4日清晨,日军指挥官才胆战心惊地发现,对面让他们付出惨重代价的阵地已然空空如也。
日军第13师团的伤亡人数远超预期,两个联队的官兵被留在了池河两岸,只剩下累累尸骸和仍在燃烧的断壁残垣。
在池河的这次战役,荣誉第一旅用血与火完成了对新兵的淬炼。
这支曾经充满杂兵的新军,在顾沉舟的铁血指挥和老兵的牺牲下,终于被锻造成了浴火重生的劲旅,奠定了坚实的军魂基础。
他们不仅守住了阵地,更守住了中国军人的尊严与荣耀。